第151章 冰冻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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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原地驻足良久,寒风吹进花厅,叩响窗棂上卷起的竹帘。

  声音一下一下传来,恼人得很。

  “昨日散了朝,我的马车坏在了半路,幸而虚怀路过,将我捎回了府。”曾山敬状似无意般开口,与周湛解释道:“想起今日请你来府中用饭,我便将虚怀一道请来了,如此也热闹些。”

  “原来如此。”周湛轻飘飘的一句,说完便不再看裴闻铮。

  曾山敬见他二人相对无言,面上笑意敛起些许,心下暗叹一声“可惜”。

  最终仍是站在一旁的裴闻铮先开了口,他的语气熟稔中又夹杂着几分疏离:“你这是又在何处耽搁了?”

  周湛额角一跳,抬眼间,他仿佛瞧见十六岁的自己在书院久等裴闻铮不至,却又谨记二人的约定不敢离开。

  那日他等了许久,心中早已将裴闻铮骂了个狗血喷头,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瞧见裴闻铮抱着两只油纸包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脚下素来干净的皂靴也不知在何处染上了尘埃。

  心下正气恼,年少的周湛站起身,也不顾衣摆沾染的灰尘,站在台阶上没好气道:“你这是又在何处耽搁了?”

  裴闻铮并不出言辩解,只抬手将手中油纸包递给他:“不是你嚷嚷着要吃丰乐楼的叫花鸡?”

  那日的叫花鸡是何种滋味,他已然忘却了,可眼下听闻裴闻铮脱口而出这句话,不知怎的,周湛的唇齿间突然泛起些苦涩来。

  年少挚友,如今陌路,可悲可叹。

  今日没有叫花鸡,也不曾有什么非赴不可的约会,有的只是碰巧在曾府遇见的旧时人,说出口的也并非别来无恙的寒暄,而是略显疏离的客套之言。

  周湛轻笑一声,此举无关释怀,只从蔺不为手中接过油纸包递给曾山敬,口中回答的又显然是裴闻铮的询问:“晚辈记得曾公喜爱丰乐楼的糕点,故而绕路去买了些来。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曾公万勿推辞。”

  “彦直,你有心了。”曾山敬抬手接下油纸包,瞧见正是自己素来爱吃,却又碍于脾胃虚弱,素来不被自家夫人姜氏准允食用的糕点,腹中馋虫霎时便被勾起。

  “你素来处事周到,倒显得我不知礼数了。”裴闻铮似真似假地喟叹一声,逗得一旁的曾山敬朗声大笑起来。

  周湛负手站在一边,面上亦落着几分笑意,却不接他的话。

  好容易笑够了,曾山敬将手中糕点递给仆从,随即拍了拍裴闻铮的肩膀:“不必拘束于这些虚礼。我早便听闻虚怀棋艺高超,稍后用完饭,你可得与我手谈几局。”

  裴闻铮躬身应下:“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低头间,他心下已满是疑虑,曾山敬素日里与自己并无甚交情,昨日突然邀自己过府,他本就想不明白,更遑论又在此见到了周湛。

  可曾山敬又不似有什么图谋的模样。

  须臾之间,裴闻铮的心思已然百转千回,但再抬头时,眼中思索已尽数掩去,唯有淡淡笑意落在其中。

  三人又寒暄了几句,见一位保养得宜的妇人领着一名婢女缓步而来。

  周湛瞧见,朝她一揖,面上笑容和煦:“夫人,晚辈又来府中叨扰了。”

  看来这位便是曾山敬的夫人,姜佩了。

  曾山敬抚髯一笑,随即为裴闻铮引荐:“拙荆,姜氏。”

  “见过夫人。”裴闻铮躬身行了个礼。

  姜佩面上笑意盈盈:“想必这位便是虚怀了吧?”

  “正是晚辈。”

  “我听行俭提起过你,”她打量了裴闻铮一眼,柔声道:“果然龙章凤姿。”

  及冠之后,再无人夸赞过他,不曾想今日在曾夫人口中,竟还得到如此高的赞誉,裴闻铮一时有些怔愣。

  曾山敬见他不回答,朗声一笑:“虚怀,若我记得不错,你当是永历七年的探花郎。放榜游街之时,京城中那些小娘子的绢花都快将你淹没了,怎么今日不过听闻一句夸赞,你倒是羞赧起来了?”

  周湛站在一旁,闻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姜佩掩唇一笑,眸中打趣之意甚浓。

  曾山敬也不欲为难裴闻铮,借口饭菜做好了,便引着二人往花厅外走去。

  裴闻铮与周湛落在曾山敬夫妇二人身后。

  廊庑下,不时又风卷起两侧灯笼下的流苏,拂上二人的发顶。

  周湛目不斜视,问出来的话却不甚客气:“当真是曾相公请你过府来的?”

  裴闻铮轻笑一声:“周大人果然自视甚高,难不成你以为我是因你而来?”

  “有些人别有用心也未可知啊,身在宦海,还是谨慎些好。”

  “是该谨慎些。”裴闻铮挑眉一笑,语气中尽是挖苦之意:“周大人,你府中可有铜镜?”

  只听得他话头一转,周湛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他拧眉看向裴闻铮:“此言何意?”

  “若是有,不若揽镜自照一番;若是没有,”裴闻铮勾起笑:“那改日,我送你一柄。”

  这是变着法儿地讽刺他?

  周湛心下倏然升起一股恼意,正要发作,抬眼便见裴闻铮眼中满含着的笑意。

  胸腹处,那股灼人的恼意似突然没了去处一般,憋得他浑身难受得紧。

  裴闻铮脚步不停,几步便越过了周湛,继续向前走去。

  这一幕全然落在曾山敬与姜佩眼中。

  姜佩轻声笑开:“行俭,我觉得你此番大费周章,倒似多此一举了。”

  “那也不见得,”曾山敬摇了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彦直瞧着温和,但内里可固执得很。”

  “他如今是局中人,旁人说得再多,皆不如他自己看清,”姜佩叹息一声:“你何必杞人忧天,且耐心些。”

  “夫人教训得是,”曾山敬抬手将姜佩的手虚握在掌心,神情中似乎是悲悯更为多些:“但虚怀是他唯一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也需多看顾些。”

  抬眼只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此刻已然灰蒙蒙的,曾山敬想起什么,眼中泛起些怀念来:“他身死三年有余,竟未有一次入我梦中来,想来也是对我失望透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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