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圣意

　　沈默的奏报以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激起了新的涟漪。

　　朔风城焚毁，黑狼部受创，王坚父子伏法，北疆走私网络被揭开一角……每一件事都足以震动朝野。而这一切，都与一个名字紧密相连——沈默。

　　朝堂之上，争论再起。

　　以都察院左都御史李纲为首的部分清流官员，极力为沈默请功，盛赞其“临危不乱，忠勇果决，以孤城残兵重创蛮酋，扬我国威”，认为当重赏，甚至有人提议擢升其入主兵部，整顿武备。

　　而另一部分官员，则揪住“擅焚边城”、“致使军资损毁”、“手段酷烈有伤仁和”等由头，大肆攻讦，称其“虽有微功，难掩大过”，要求严惩，以儆效尤。这些声音背后，隐约可见与王坚走私网络有牵连的势力的影子，他们急于切割，甚至想将沈默打成“跋扈专权、败坏边事”的罪魁祸首。

　　双方引经据典，争吵不休，龙椅上的楚渊却始终半阖着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不置一词，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暖香阁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楚渊斜倚在榻上，手中把玩的却不是美玉，而是那份沈默亲笔所书、字迹冷峻如刀的朔风城战事奏报。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咽下。当看到“粮尽援绝，伤兵盈城，臣不得已，举火焚城，以阻敌锋，携残部八百，突围南走”时，他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举火焚城……”楚渊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是赞许，又似是嘲讽。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低眉顺目，大气不敢出。

　　“你说，”楚渊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沈默此举，是忠，是奸？是功，是过？”

　　老太监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老奴愚钝，不敢妄测天心。沈指挥使行事，向来只遵陛下旨意。”

　　“只遵朕的旨意？”楚渊笑了笑，将奏报随手丢在案几上，“是啊，他是一把好刀，锋利，且听话。只是这次，用得狠了些，见血太多，怕是让不少人……做了噩梦。”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外面庭院中初绽的嫩芽：“北疆的虫子，揪出来一些，是好事。但一把刀若是太过显眼，砍卷了刃，或者……让握刀的人觉得扎手了，那就不美了。”

　　老太监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拟旨吧。”楚渊沉默片刻，缓缓道。

　　……

　　半个月后，皇帝的旨意终于抵达了安凉城。

　　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一名风尘仆仆的钦差，在李牧帅府宣读了那份决定沈默命运的圣旨。

　　旨意措辞精炼，一如楚渊的风格。

　　首先，肯定了沈默“察奸肃贪，整饬边备”之功，擢升其为从三品“北镇抚司指挥同知”，仍掌暗卫实务，赏金银若干。这算是酬功，北镇抚司指挥同知已是暗卫系统中的高位，仅次于指挥使，权柄更重。

　　其次，对于朔风城之事，旨意中只字未提“焚城”二字，只用“临机决断，阻敌南下”一笔带过，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巧妙地回避了最大的争议点。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命沈默“即刻返京述职，北疆一应事务，悉交镇西将军李牧处置”。

　　擢升，赏赐，然后召回京城。

　　没有明确的惩罚，但“召回京城”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意味着皇帝暂时不需要他这把刀继续在北疆搅动风云了。功过相抵，或者说，功是功，过是过，但皇帝选择不在此刻清算。

　　李牧听完圣旨，神色不变，只是深深看了沈默一眼。

　　沈默跪接圣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臣，沈默，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平稳无波。

　　钦差宣旨完毕，便告辞离去。帅府内只剩下李牧和沈默二人。

　　“恭喜沈同知高升。”李牧语气平淡地说道。

　　“大将军言重了，皆是陛下恩典。”沈默躬身回应。

　　李牧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年轻却冷硬的面庞，忽然叹了口气：“京城……不比北疆。水更深，浪更急。你好自为之。”

　　这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沈默抬起眼，对上李牧的目光：“谢大将军提点。沈默谨记。”

　　他没有再多言，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帅府。

　　回到营区，苍狼等人已经得知了消息，纷纷前来，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升官是喜事，但被召回京城，又让他们感到一丝不安。

　　“大人，我们何时启程？”苍狼问道。

　　“明日。”沈默淡淡道，“轻装简从，即刻返京。”

　　“是！”

　　次日清晨，安凉城北门。

　　沈默依旧是一身青灰布衣，骑着那匹神骏的乌骓马。身后跟着苍狼等数十名伤势较轻、愿意随他返京的暗卫旧部。李牧并未前来相送，只派了一名偏将带来几句客套话。

　　队伍沉默地驶出安凉城，踏上南归的官道。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与北疆的苦寒恍如隔世。官道两旁，田地里有农夫在忙碌，偶尔能看到孩童追逐嬉戏，一派安宁景象。

　　但沈默知道，这安宁之下，隐藏着多少暗流与杀机。北疆的烽火暂时熄灭了，但京城的漩涡，正等待着他的回归。

　　圣意难测。此次召回，是休养生息，还是新的风暴前的平静？

　　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北方。朔风城已成焦土，安凉城也渐行渐远。

　　然后，他调转马头，目光投向南方，那条通往权力中心、也通往未知危险的道路。

　　“走。”

　　一声令下，马蹄踏起轻尘，队伍向着京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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