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孤骑

　　三月春寒，料峭胜冬。

　　一骑孤影，踏着官道上尚未完全消融的残雪与冰碴，沉默地向北而行。沈默褪去了那身象征权势与死亡的暗卫指挥使官服，换上了一袭毫不起眼的青灰色棉袍，外罩挡风斗篷，马鞍旁挂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看上去像是个寻常的游学士子，或是家道中落的行商。

　　只有那双过于平静、过于深邃的眼睛，以及坐下那匹神骏异常、步伐稳健的乌骗马，隐隐透露出不凡。

　　他身后百里，是依旧沉浸在肃杀余韵与权力更迭喧嚣中的京城。而他前方，是苍凉、苦寒，且暗流涌动的北疆。

　　皇帝给他的名义是“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一个品级不高、职权模糊的闲散职位，用以掩护他巡查边备、暗查军械流失的真实目的。圣旨密而不发，一切行动皆在暗处。

　　他没有携带大队仪仗，甚至连一个明面上的随从都没有。真正的暗卫精锐，已在他出发前数日，分批化装成商旅、流民，先行潜入北疆重镇——朔风城及周边关隘。他此行，是去与他们会合，也是要以这双眼睛，亲自看一看这片承载着帝国安危，却又被蛀虫侵蚀的土地。

　　越往北，人烟越见稀少。村落破败，田地荒芜，偶尔可见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收拾着残破的农具。与京城醉生梦死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官道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被焚毁的屋舍残骸，以及一些来不及掩埋、被野狗啃噬过的白骨。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焦糊气味。

　　“上个月，一小股黑狼部的蛮子从鹰嘴崖摸了过来，洗了前面那个庄子……”路边一个茶水摊的老丈，一边给沈默倒着浑浊的茶水，一边唉声叹气，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与麻木，“抢光了粮食，杀光了男人，掳走了女人和孩子……官兵来了，蛮子早就跑没影了……”

　　沈默默默喝着那带着霉味的茶水，目光扫过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兽脊背般蜿蜒的群山轮廓。那就是北疆的屏障，也是蛮族时常侵扰的通道。

　　“官府……不管么？”他声音平淡地问。

　　“管？怎么管？”老丈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那些军爷老爷们，守着朔风城还嫌不够，哪会管我们这些草民的死活？听说……听说城里的官老爷们，自己还跟蛮子做生意呢……要不然，那些蛮子哪来那么好的刀箭……”

　　沈默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老丈的话，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军械流失，绝不仅仅是陈望、赵昆为了中饱私囊，其背后，必然有一条贯穿边军内部、直达蛮族的利益链条。

　　歇息片刻，留下几文茶钱，沈默再次上马北行。

　　越靠近朔风城，气氛越发紧张。路上的盘查开始增多，穿着破旧号袄的边军士兵设卡拦截往来行人商旅，态度粗暴，搜刮钱财的现象屡见不鲜。沈默亮出那份伪造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的文书，并未引起太多重视，那些兵士只是随意看了看，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目光更多地在他那匹乌骗马上流连。

　　“妈的，好马！”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啐了一口，眼神贪婪。

　　沈默面无表情，策马而过。这些边军的军纪，已然涣散至此。

　　黄昏时分，那座号称“北疆锁钥”的朔风城，终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灰黑色的城墙依山而建，高大雄伟，在夕阳的余晖下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墙体上布满了战争留下的斑驳痕迹与暗红色的苔藓，透着一股沉甸甸的肃杀与沧桑。城头旌旗招展，但仔细看去，不少旗帜已然褪色破损，在寒风中无力地耷拉着。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入城检查。有商队，有流民，更多的是面色惶恐的百姓。守门的兵士呵斥声、推搡声、孩子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乱糟糟如同市集。

　　沈默没有排队，直接策马走向旁边专供官员通行的侧门。守门的军官见他气度不凡，坐骑神骏，不敢怠慢，验看了他的文书后，恭敬地放行。

　　踏入朔风城内，一股混杂着牲畜粪便、劣质烧酒、汗臭以及某种隐约腐败气息的浓烈味道扑面而来。街道还算宽阔，但两旁房屋低矮破旧，污水横流。行人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与京城相比，这里少了那份浮华的精致，多了几分粗粝与挣扎求生的野性。

　　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沈默策马穿过几条喧闹的街道，最终在一家名为“老马记”的车马行后院门前停下。

　　他刚下马，一个穿着羊皮袄、满脸风霜之色、如同普通车把式的中年汉子便从里面迎了出来，看似随意地接过马缰，低声道：“大人，一路辛苦。房间已经备好，热水吃食马上就来。”

　　沈默微微颔首，跟着汉子走进后院一间僻静的客房。

　　关上房门，那汉子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那种市井小民的油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暗卫的冷峻与精干。他单膝跪地，压低声音：“北疆暗卫总旗，代号‘苍狼’，参见指挥使大人！”

　　“起来说话。”沈默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卸下斗篷，“情况如何？”

　　苍狼站起身，语速清晰而快速：“禀大人，属下等抵达朔风城已有五日。初步查明，朔风城守将，镇北将军王坚，近年来生活奢靡，纵容部下克扣军饷，与城中几家大商号往来密切。其中，‘隆昌号’的东家胡四海，嫌疑最大。此人明面上做皮毛、药材生意，暗地里却多次与黑狼部的商人接触，有走私军械的重大嫌疑。”

　　“王坚……”沈默记下了这个名字。镇北将军，位高权重，是北疆边军的最高指挥官之一。如果他牵涉其中，问题就严重了。

　　“此外，”苍狼继续道，“我们的人混入了隆昌号做苦力，发现其仓库守卫极其森严，远超寻常商号，且夜间常有不明车辆进出。我们怀疑，那里可能就是军械的中转或储存点。”

　　“黑狼部那边呢？”

　　“黑狼部近来活动频繁，其斥候多次出现在鹰嘴崖、野狐岭一带，似乎在侦察地形。我们抓了一个舌头，据他交代，黑狼部最近确实得到了一批精良的弓弩和刀剑，士气大振，其首领呼衍灼似乎有大规模南侵的意图。”

　　沈默目光微凝。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严峻。边将腐败，奸商横行，蛮族磨刀霍霍，这北疆，已然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隆昌号和王坚府邸，记录所有出入人员。想办法，拿到他们走私军械的确凿证据。”

　　“是！”

　　“另外，”沈默看向窗外渐渐沉下来的夜色，声音冰冷，“给我准备一份朔风城所有大小官员、将领，以及有头有脸的商贾名单和背景资料。”

　　他要亲自看看，这座边陲重镇的水，到底有多深。

　　“属下立刻去办！”

　　苍狼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内，只剩下沈默一人。他走到窗边，看着朔风城逐渐亮起的、稀疏而昏黄的灯火，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边军巡夜的口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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