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出笼

　　接下来的三日，沈默的待遇悄然发生了变化。粗糙的饭食换成了清淡滋补的药膳，换药的军医也变成了两位沉默寡言、但手法极其精妙的太医署老者。他们带来的金疮药和固本培元的丹药，显然非军中凡品。

　　沈默配合地接受治疗，大部分时间依旧闭目调息，如同蛰伏的伤兽。他知道，这并非出于仁慈，而是他重新拥有了被利用的价值。楚渊需要他这把刀还能挥动。

　　第三日清晨，雨已停歇，天色依旧阴沉。牢门准时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人。

　　来者一身青衫，面容普通，气质儒雅，正是曾与沈默在江南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史，李纲。

　　“沈大人，别来无恙。”李纲拱手，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身后跟着两名便装护卫，眼神锐利，显然是高手。

　　沈默心中微讶。楚渊竟然派了李纲来接他？李纲是清流言官的代表，虽品阶不高，但地位清贵，且以刚正不阿闻名。派他来，既有显示朝廷“公正”之意，恐怕也存了让清流监督制衡的心思。

　　“李御史。”沈默挣扎起身，动作依旧显得吃力。

　　“沈大人有伤在身，不必多礼。”李纲虚扶一下，目光扫过牢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奉上谕，接沈大人出狱，暂居城外别院静养。”

　　“城外别院？”沈默捕捉到这个关键词。不是回暗卫衙署，也不是软禁在某个府邸，而是城外。这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隔离。

　　“是，陛下体恤沈大人伤势，特赐京郊‘听竹苑’休养。”李纲解释道，“一应所需，自有内侍省安排。沈大人只需安心养伤即可。”

　　听竹苑？沈默知道那里，是皇家园林边缘的一处幽静院落，确实适合养伤，但也意味着与外界隔绝，处于严密的监控之下。

　　“臣，谢陛下隆恩。”沈默垂下眼帘。

　　在李纲和护卫的“陪同”下，沈默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这间囚禁他数日的黑水营牢房。穿过校场时，他能感受到无数道或好奇、或忌惮、或憎恶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孙莽站在远处的高台上，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并未上前。

　　走出黑水营大门，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衬加固的马车早已等候在外。上车前，沈默回头望了一眼阴森森的营垒和高耸的城墙。

　　他出来了，但并非重获自由，只是换了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牢笼。

　　马车辘辘而行，驶出京城。车内，沈默与李纲相对无言。李纲闭目养神，似乎不愿多谈。沈默也乐得清静，默默观察着车外景象。

　　京城依旧繁华，但隐隐笼罩着一层肃杀之气。巡城的兵士明显增多，盘查也严格了许多。看来，“墨”字组织和骁骑营弩箭的事情，已经在高层引发了震动。

　　约莫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一片苍翠的竹林，沿着清幽的石板路前行，最终在一处白墙灰瓦、清雅别致的院落前停下。门楣上挂着“听竹苑”的匾额。

　　苑内果然幽静，只有几个低眉顺眼的内侍和仆役，行动悄无声息。李纲将沈默安置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卧房后，便告辞离去，只留下两名护卫“保护”沈默的安全。

　　沈默知道，这两名护卫，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他并未急于行动，而是真正像个伤者一样，在听竹苑安心住了下来。每日按时服药、用膳，在苑内慢慢散步，大部分时间则在房中调息打坐。

　　他需要时间彻底恢复伤势，也需要时间来观察，来等待。

　　他相信，无论是皇帝，还是墨先生，都不会让他“安心”养伤太久。

　　果然，在住进听竹苑的第二天夜里，沈默正在榻上运功，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猫爪挠过瓦片般的声音。

　　他心中一动，缓缓收功，并未起身，只是对着黑暗低声道：“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

　　窗户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钻了进来，落地无声。来人一身夜行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沈指挥使，好耳力。”来人的声音经过刻意改变，嘶哑难辨。

　　“墨先生派你来的？”沈默靠在榻上，语气平静。

　　黑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沈指挥使如今深受皇恩，入住这听竹苑，想必是已经‘弃暗投明’了？”

　　话语中带着浓浓的讥讽和试探。

　　沈默冷笑一声：“弃暗投明？若非为了我兄弟的性命，沈某岂会与尔等虚与委蛇！楚渊不过是想利用我对付你们，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换取喘息之机，寻找解药！”

　　他语气中充满了被逼迫的愤懑和不甘，演技无可挑剔。

　　黑衣人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墨先生让我问你，皇帝让你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沈默嗤笑，“自然是查你们‘墨痕’！查朝中与你们勾结之人！楚渊生性多疑，如今骁骑营弩箭流出，他已对身边人都起了疑心。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

　　“不错！”沈默坐直了身体，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蛊惑力，“楚渊让我暗中调查，许我调动部分暗卫旧部。这意味着，我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一些机密，也可以……借朝廷之手，清除掉一些不听话的，或者知道得太多的‘自己人’。”

　　他刻意将“自己人”三个字咬得很重。

　　黑衣人眼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墨先生想必在朝中，也并非铁板一块吧？”沈默意味深长地说道，“总有些墙头草，或者……不太安分的合作者。借楚渊这把刀，帮组织清理门户，岂不省力？而且，还能进一步取得楚渊的信任，为我们后续更大的行动铺路。”

　　他这是在主动献计，展示自己的“价值”，同时也是在试探墨痕组织内部的构成和矛盾。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显然在消化沈默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此事，我会禀报墨先生。你需要什么？”

　　“第一，我需要知道，朝中哪些人与组织合作，哪些人只是虚与委蛇，甚至可能反水。第二，我需要‘相思引’的完整解药，确保我兄弟彻底无恙。第三，”沈默盯着黑衣人的眼睛，“我需要组织提供一些‘真真假假’的线索，让我能向楚渊交差，维持我的‘利用价值’。”

　　他提出的要求，合情合理，既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更好地“为组织服务”。

　　黑衣人点了点头：“前两条，我会转达。至于第三条……三日后，城西‘悦来’茶馆，会有人给你一份‘礼物’，足以让你在皇帝面前立下一功。”

　　“礼物？”沈默挑眉。

　　“一个知道得太多，却又不太安分的……小角色。”黑衣人语气冷漠，“他的命，和你掌握的一些‘证据’，应该能让你暂时取得楚渊的信任。”

　　沈默明白了，这是要让他用一条“自己人”的命，来染红自己的顶子。墨痕组织的冷酷无情，可见一斑。

　　“好。”沈默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下来。

　　“记住，沈默。”黑衣人最后警告道，“你的兄弟，还有你体内的毒，组织随时可以收回解药，或者……让它发作。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从窗口掠出，消失在夜色中。

　　窗户无声关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沈默坐在榻上，面无表情。与墨痕的这次接触，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成功地稳住了对方，并且获得了初步的“合作”。

　　接下来，就是要演好这出双面戏码。在皇帝面前，他是戴罪立功、追查逆党的孤臣。在墨痕面前，他是忍辱负重、伺机而动的卧底。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两者之间，找到那条唯一的生路，并给予他们致命一击。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掌心因运力而微微泛红的纹路。

　　听竹苑，是他的暂栖之地，也是他新的战场。

　　笼中之鸟，已振翅欲飞。只是这一次，他要飞向的，是更广阔，也更危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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