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朱门宴

　　暗卫的盯梢如同蛛丝，无声无息地缠绕着目标。三日过去，醉红楼依旧歌舞升平，骡马市人来人往，那张焕员外郎也是每日准时点卯、下衙，看不出任何异常。风雨楼的人似乎格外沉得住气，或者说，他们对自己的隐蔽性极为自信。

　　然而，第四日午后，一份来自宫中的鎏金请柬，打破了暗卫衙署的沉寂。

　　请柬被一名面白无须的小内侍送来，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沈默打开，里面是工整的馆阁体，邀请他于今夜赴“集贤苑”，参加由户部尚书陈望做东的私宴。

　　集贤苑并非陈望的私邸，而是皇家园林之一，偶尔会赐予重臣举办宴会，以示恩宠。陈望是朝中老臣，门生故旧遍布六部，素以圆滑谨慎着称。他与沈默，一个掌天下钱粮，一个掌刑狱缉捕，平日里并无交集。

　　这宴，是鸿门宴，还是试探，抑或是……别的什么？

　　沈默合上请柬，指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摩挲了一下。他没有犹豫太久，对等候回音的内侍淡淡道：“回复陈尚书，沈某准时赴宴。”

　　内侍躬身退下。

　　站在一旁的暗卫副指挥使，忍不住低声道：“大人，陈望此番举动颇为蹊跷，恐防有诈。是否多带些人手？”

　　沈默抬眼，目光扫过副手那张被青铜面具覆盖的脸：“不必。你留守衙署，盯紧各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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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风雪稍歇，但寒意更甚。集贤苑外车马如龙，一盏盏气死风灯将积雪映照得亮如白昼。各色华丽的马车、轿辇停在苑门外，身着绫罗绸缎的官员们互相拱手寒暄，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在仆从的簇拥下步入苑中。

　　沈默只身一人，骑着那匹乌骓马，穿着他那身标志性的暗卫指挥使官服，出现在这片喧嚣之中。他甫一出现，周围的谈笑声便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许多官员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忌惮，甚至是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滑入了温暖的花园。

　　没有人上前与他搭话，他也无意与任何人寒暄。在苑门内侍的引导下，他沉默地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宴饮的正厅——流觞殿。

　　殿内温暖如春，数十个巨大的炭盆驱散了所有寒意。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殿顶悬挂着数百盏琉璃宫灯，光华璀璨。两侧设着矮几和蒲团，已经坐了不少官员，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正中央的主位尚空着，显然主人陈望还未到场。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一队身姿婀娜的舞姬正在殿中翩翩起舞，水袖翻飞，媚眼如丝。

　　沈默的位置被安排在靠近主位的下首，这显然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他坦然坐下，立刻有美貌的侍女上前，为他斟满美酒，布上佳肴。玉盘珍馐，香气扑鼻，与他平日里的饮食天差地别。

　　他并未动筷，只是端起那杯琥珀色的美酒，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浓郁的酒香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甜腻。他眼神微动，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放下，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殿内的众人。

　　工部、礼部、吏部……甚至还有两位身着麒麟补子的勋贵。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内容无非是朝中趣闻、风花雪月，偶尔夹杂着对皇帝新修的“极乐宫”耗资巨大的隐晦抱怨。

　　“沈指挥使大驾光临，真是令敝苑蓬荜生辉啊！”一个洪亮而热情的声音响起。

　　沈默转头，只见户部尚书陈望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红润，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常服，显得富态而随和。

　　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见礼，一时间“陈尚书”、“陈公”的称呼不绝于耳。

　　陈望团团拱手，应对自如，最后目光落在沈默身上，快步走了过来，亲自执起酒壶，为沈默面前那只他未曾动过的酒杯续满：“沈指挥使公务繁忙，难得赏光，老夫先干为敬！”说罢，将自己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沈默看着他，没有举杯，只是淡淡道：“陈尚书客气。”

　　陈望似乎毫不介意沈默的冷淡，哈哈一笑，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压低声音道：“沈指挥使，近日京城颇不太平啊。听说……有些江湖宵小，蠢蠢欲动，甚至敢将手伸向军械？真是无法无天！”

　　沈默眼神微凝。兵部武库司的事情，他并未对外透露分毫，陈望是从何得知？是张焕那边走漏了风声，还是这位户部尚书，本身就在这张网中？

　　“些许蟊贼，不足挂齿。”沈默语气不变。

　　“诶，指挥使切莫大意。”陈望摆摆手，脸上露出忧国忧民的神色，“这些江湖亡命之徒，行事毫无顾忌。若是与朝中某些……利令智昏之辈勾结起来，恐生大患啊。”他说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对面席位上一位面色略显阴沉的官员，那是兵部的一位侍郎。

　　沈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这是在借刀杀人，还是祸水东引？

　　“陈尚书消息灵通。”沈默不置可否。

　　“哪里哪里，只是身为朝廷命官，总要多关心些国事。”陈望呵呵一笑，话锋突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说起来，前几日苏贵妃还向老夫问起过指挥使呢，言谈间，对指挥使可是颇为……关切啊。”

　　苏贵妃？

　　沈默端坐的身形未有丝毫变化，但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冰芒掠过。皇帝的后宫宠妃，为何会向一个外臣问起暗卫指挥使？陈望在此刻提起此事，是示好，是警告，还是另有所图？

　　他尚未回应，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只见一名内侍引着一位盛装女子，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官员，包括陈望，都立刻起身，躬身行礼。

　　“参见贵妃娘娘！”

　　来的，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苏贵妃。她身着绯色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颜绝美，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慵懒媚意。她并未穿着正式妃嫔的礼服，显然也是以私人的身份前来。

　　“都平身吧，今日是陈尚书做东，本宫不过是来凑个热闹，不必多礼。”苏贵妃声音柔媚，带着一丝漫不经心。她的目光在殿内扫过，最终，落在了依旧安坐未动，只是微微颔首致意的沈默身上。

　　那双勾魂摄魄的媚眼，在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陈望连忙迎上前，将苏贵妃引至主位旁特意预留的、最为尊贵的位置。

　　宴会继续，丝竹再起，舞姬换了一批，舞姿更加妖娆大胆。官员们重新落座，但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苏贵妃的到来，像是一滴落入油锅的水，让整个场面瞬间沸腾又潜藏危机。

　　她偶尔与陈望低语两句，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沈默的方向。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意味深长，而是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挑逗的探究。

　　沈默始终垂着眼，看着面前案几上那些精致却冰冷的菜肴，仿佛周遭的一切歌舞、美酒、美人，都与他无关。他像一块被投入温水中的寒冰，拒绝着任何形式的融化。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甚至有些放浪形骸。有官员借着酒意，与身旁的侍女调笑，动作愈发不堪。苏贵妃以手支颐，笑吟吟地看着，似乎颇为享受这种靡靡之景。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酒壶，为沈默斟酒时，脚下似乎被地毯绊了一下，身体一歪，整壶酒眼看就要泼在沈默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沈默的手看似随意地一抬，精准地托住了侍女的手腕和即将倾倒的酒壶。酒液晃了晃，竟一滴未洒。

　　那侍女惊魂未定，抬头看向沈默，眼中泪光盈盈，我见犹怜，低声道：“奴婢该死，冲撞了大人……”

　　沈默松开手，目光在那侍女纤细白皙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戴着一只成色极佳的翡翠镯子，绝非一个普通侍女所能拥有。

　　“无妨。”他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淡。

　　侍女慌忙退下，隐入人群。

　　沈默端起那只被再次斟满的酒杯，指尖感受到瓷器传来的温热。他抬眼，望向主位方向。恰好，苏贵妃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隔空向他微微示意，红唇边笑意更深，带着一种猎物即将到手的慵懒与自信。

　　沈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然后，在苏贵妃以及暗中观察的陈望等人注视下，将杯中那可疑的酒液，缓缓倾倒在地毯上。

　　深色的酒渍迅速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如同一朵诡异的花。

　　整个流觞殿，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安静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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