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夜晤

　　乌篷小船在纵横交错的河道中穿行，如同游鱼入水，灵活地避开主航道，钻入一条条愈发狭窄、昏暗的支流。两岸不再是繁华街市，而是黑黢黢的民居和废弃的货栈，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打破寂静。

　　沈默负手立于船头，夜风带着水乡特有的湿冷寒意，吹动他青衫的衣角。他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寻常夜游，唯有眼底深处一丝锐利的光芒，显示着他高度的警惕。

　　撑船的蓑衣人始终沉默，斗笠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下巴轮廓。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小船在一处看似荒废的私家码头靠岸。码头连接着一座黑灯瞎火、墙垣斑驳的宅院，门前石狮歪斜，蛛网遍布，透着一股衰败阴森之气。

　　“沈大人，请。”蓑衣人停下船，做了个手势，声音依旧沙哑。

　　沈默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迈步踏上码头，走向那扇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朱红大门。

　　推开沉重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怪响。门内是一个荒草丛生的院落，月光惨淡，映照出残破的假山和干涸的池塘。正堂方向，却隐约透出一丝微弱的灯火。

　　沈默沿着青石板小径，走向正堂。堂门敞开，里面只点着一盏孤灯，灯影摇曳，将一个背对着门口、坐在太师椅上的身影拉得很长。

　　那人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下，露出一张儒雅清癯的脸，约莫五十上下年纪，三缕长须，目光温和，带着一丝读书人特有的沉静气度。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直裰，不像商人，倒像一位隐居的学者。

　　赫然正是傍晚在画舫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白瑾，白员外！

　　“沈大人，冒昧相邀，失礼了。”白瑾站起身，拱手行礼，态度谦和，笑容温润。

　　沈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还了一礼：“白员外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当‘见教’二字。”白瑾示意沈默坐下，亲自斟了一杯早已泡好的茶，推到沈默面前，“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又恐隔墙有耳，故而只好出此下策，请大人来此僻静之处一叙。”

　　沈默没有动那杯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白员外请讲。”

　　白瑾也不在意，自顾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叹了口气：“沈大人此番南下，名为整顿漕务盐政，实则是为陛下南巡扫清道路，更要查办风雨楼与倭寇勾结之事吧？”

　　他开门见山，竟似对沈默的来意了如指掌！

　　沈默眼神微凝，面上却不露声色：“白员外消息倒是灵通。”

　　白瑾苦笑一声：“非是白某消息灵通，而是这苏州城，早已是筛子一般。大人船队尚未入境，各路人马便已得了信。如今这城里，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大人您呢。”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白某虽是一介商贾，却也读过几年圣贤书，懂得忠君爱国、保境安民的道理。风雨楼与倭寇勾结，此乃祸国殃民之举，白某深恶痛绝！故而冒死请大人前来，是想助大人一臂之力。”

　　“助我？”沈默微微挑眉，“白员外打算如何助我？”

　　“白某在苏州经营多年，三教九流，倒也认识一些人。”白瑾缓缓道，“据白某所知，那萧玦确实潜伏在苏州，但其人狡兔三窟，行踪莫测。不过，他近期与海外倭酋‘八岐’联络，需大量钱财物资，必然要通过某些渠道。苏州城内，有能力、且敢做这种买卖的，不过寥寥数家。”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沈默：“其中一家，便是城北的‘永丰’当铺。那当铺明面上做典当生意，暗地里却是风雨楼在苏州最重要的资金周转和情报汇集之所！其东家姓冯，乃是萧玦的心腹！”

　　永丰当铺！这与顾九查到的线索吻合！

　　“白员外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沈默问道，“据沈某所知，白员外与官府关系匪浅，生意也做得极大，难道就不怕得罪了风雨楼，引火烧身吗？”

　　白瑾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无奈，也有一丝决然：“实不相瞒，白某此前……也曾与风雨楼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迫于形势，虚与委蛇。但如今他们竟敢勾连倭寇，此乃叛国！白某若再沉默，与帮凶何异？更何况……”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即将南巡，若在此时苏州出了乱子，或是让陛下看到污秽不堪之象，我等身为地方士绅，岂能脱得了干系？于公于私，白某都必须站出来！”

　　这番话，合情合理，既有大义，也有私心，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

　　沈默静静听着，不置可否，转而问道：“除了永丰当铺，白员外可知萧玦可能的藏身之处？还有，那些混入城中的倭人，落脚在何处？”

　　白瑾沉吟道：“萧玦具体藏身何处，白某不知。但他生性多疑，必然不会住在永丰当铺那等显眼之地。据白某猜测，他很可能藏在……漕帮总舵附近！”

　　“漕帮？”沈默目光一凝。漕帮势力庞大，掌控运河运输，若与风雨楼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是。漕帮龙蛇混杂，易于隐藏。而且，漕帮帮主‘混江龙’李莽，此人野心勃勃，与官府素来不睦，白某怀疑，他可能也参与了此事。”白瑾语气肯定，“至于那些倭人，他们伪装成水手，混在几艘来自福建的商船上，目前落脚在码头区的‘悦来’、‘四海’两家客栈，约有二十余人。”

　　信息量很大，而且极具价值。

　　沈默看着白瑾，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士绅，竟对地下势力的动向如此了解，其能量和意图，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白员外今日所言，沈某记下了。”沈默站起身，“若查证属实，白员外当记首功。”

　　白瑾也连忙起身：“不敢居功，只求能为朝廷、为苏州百姓尽一份心力。日后大人若有差遣，白某定当效劳。”

　　沈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向外走去。

　　白瑾亲自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沈默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脸上那温润的笑容渐渐收敛，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回到乌篷船上，那蓑衣人依旧沉默地撑船，按原路返回。

　　沈默站在船头，任由夜风吹拂。白瑾的话，真真假假，需要验证。但他提供了一个清晰的调查方向——永丰当铺，漕帮，以及那两家客栈。

　　无论白瑾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甚至是想借刀杀人，对沈默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线索出现了。

　　回到听雨巷别院，苍狼和顾九早已焦急等候，见他安然归来，才松了口气。

　　“大人，没事吧？”苍狼急问。

　　“无妨。”沈默摆手，将夜晤白瑾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白瑾？此人名声不小，是苏州地面上的头面人物，据说手眼通天。”顾九皱眉道，“他的话，可信吗？”

　　“可信，但不可全信。”沈默目光冰冷，“查！重点查永丰当铺的底细和资金往来，查漕帮李莽与风雨楼有无关联，查那两家客栈的倭人！同时，派人盯紧白瑾，我要知道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是！”

　　暗卫的力量，如同无形的蛛网，开始向着沈默指定的方向，迅速蔓延开来。

　　苏州的夜，依旧静谧。但在这静谧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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