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蛛丝

　　接下来的两日，沈默在黑水营牢房中，仿佛被遗忘。除了定时送来的粗糙饭食和换药的军医，再无人打扰。那军医依旧沉默，换药手法熟练，偶尔会带来一些外面模糊的消息——诸如京营加强了巡防，朝廷对西山的搜索似乎并未停止，但再无只言片语传递。

　　沈默心知肚明，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赵贲乃至其背后的人，正在调查、核实他所说的一切。而那墨痕组织，也定然在暗中观察，等待着他这枚“弃子”下一步的反应。

　　他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全力运转内力疗伤。墨先生的“益气散”和军医的汤药起了作用，加上他自身坚韧的意志和深厚的功底，肩臂的箭伤开始收敛结痂，虽然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至少不再持续失血，内力也恢复了一两成。足以支撑他进行一些简单的行动和思考。

　　他反复推演着当前的局面。京营、墨痕、皇帝，三方角力。他是漩涡的中心，也是唯一能隐约看到三方全貌的人。

　　突破口在哪里？

　　那三名黑衣杀手是关键。他们是墨痕的人，但使用的却是京营制式弩箭。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是墨痕故意嫁祸京营，还是京营内部本身就有人与墨痕勾结？

　　如果是后者，那个人会是谁？孙莽？赵贲？亦或是……更高层的人物？

　　沈默的思绪，落在了那枚射伤他的弩箭上。京营的军械管理极为严格，每一批弩箭都有编号记录。如果能查到那几支弩箭的来历……

　　还有，墨先生是如何精准掌握孙莽离营路线的？京营内部，必然有他们的内应。这个内应，或许与提供弩箭的是同一人。

　　他需要证据，或者，一个能让隐藏的蛇自己出洞的诱饵。

　　第三天傍晚，牢门再次被打开。进来的不是赵贲，而是一个穿着低级文官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人，身后跟着两名气息内敛的护卫，一看便知是高手，绝非普通军士。

　　“沈大人，在下兵部职方司主事，王朗。”中年人拱手，语气客气，眼神却如刀子般在沈默身上刮过，“奉上命，前来问几句话。”

　　兵部职方司！沈默心中凛然。职方司掌管舆图、边备、城防，权力不小，但通常不直接参与审讯。此人前来，意味着事情已经上报兵部，甚至可能直达天听。

　　“王主事请问。”沈默靠在墙上，神色疲惫，声音依旧沙哑。

　　王朗没有绕圈子，直接道：“沈大人前日对赵将军所言，关于黑衣杀手及其中毒求药之事，下官已初步核查。”

　　沈默抬眼看他，静待下文。

　　“西山一带，确有毒道‘鬼医’活动的传闻，但其人行踪诡秘，难以查证。”王朗缓缓道，“至于那三名黑衣杀手，京营追捕未果，其人如同人间蒸发。不过……”

　　他话音一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正是三支乌黑的弩箭箭矢，箭杆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

　　“沈大人可还认得此物？”

　　沈默目光扫过弩箭，点了点头。

　　“此乃京营标配的破甲弩箭。”王朗拿起一支，指着箭尾一处极其细微的刻痕，“但有趣的是，根据军械库记录，这一批次编号的弩箭，按理说，应该配发给的是……城东的骁骑营，而非城西的黑水营，更非孙将军的亲卫。”

　　沈默心脏猛地一跳！果然！

　　骁骑营！那是直属于皇帝亲信、卫尉卿管辖的精锐，主要负责皇城外围及京畿要地的巡防，与黑水营这种外围辅营系统不同。

　　黑衣杀手使用了本应配发给骁骑营的弩箭，去刺杀黑水营的将领！

　　这意味着什么？是有人盗用了骁骑营的军械？还是……骁骑营内部有人参与了此事？

　　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竟然牵扯到了皇帝亲卫系统！

　　王朗紧紧盯着沈默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丝变化：“沈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沈默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与困惑：“骁骑营的弩箭？这……沈某实在不知……那些杀手，为何会有此物……”他摇了摇头，显得茫然无力，“王主事，沈某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这些军国大事……实在无力揣测。”

　　他再次将自己摆在“被动卷入者”的位置上，将皮球踢了回去。

　　王朗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将弩箭收起，又道：“还有一事。沈大人提及身中‘相思引’之毒，据下官所知，此毒极为罕见，乃前朝宫廷秘药，早已失传。不知沈大人，是如何得知此毒名称？又为何认定，野狐林有人能提供解药？”

　　这个问题极为刁钻，直指沈默情报的来源，也是他故事中最脆弱的一环。

　　沈默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挣扎之色，最终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王主事……并非沈某不肯言明……只是……此事牵扯甚大……”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血丝，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到：“沈某逃亡途中，曾偶然截获一封密信……信中提及‘相思引’及解药线索，落款……是一个‘墨’字印记。沈某走投无路，这才……铤而走险。至于那‘墨’字代表什么……沈某……不敢妄加猜测。”

　　“墨”字印记！

　　王朗瞳孔骤然收缩！他显然知道这个标记代表着什么，或者说，至少听说过相关的传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书房、墨香、墨先生……沈默在此刻，终于将墨痕组织最显着的特征，以一种“无意间”透露的方式，抛给了朝廷！

　　他不能直接指证墨痕，那样太假，容易引起怀疑。但他可以抛出线索，让朝廷自己去查。一个神秘的、拥有罕见宫廷秘药、标记为“墨”字的组织，足以引起最高层的警惕。

　　王朗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沈默一眼：“沈大人提供的线索，至关重要。下官定会如实禀报。”

　　他没有再追问细节，显然，“墨”字印记的出现，已经让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改变。这不再仅仅是追捕钦犯或者将领遇刺，而是涉及到了一个潜伏在暗处、能量巨大的神秘组织。

　　“沈大人好生养伤。”王朗站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背对着沈默，似是无意地说了一句，“对了，孙莽将军伤势已无大碍，他已向兵部呈文，详细说明了昨夜遇袭经过，尤其提到了沈大人你……‘疑似’为他挡箭之举。周尚书对此，颇为重视。”

　　说完，他便带着护卫离开了。

　　牢门关上，沈默缓缓闭上双眼，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成了。

　　孙莽的呈文，加上“墨”字印记和骁骑营弩箭的线索，足以在朝廷内部掀起巨大的波澜。

　　皇帝会怎么想？兵部尚书周廷会怎么想？那位掌管骁骑营的卫尉卿，又会如何自处？

　　猜疑的链条已经形成。墨痕组织、京营内部、甚至皇帝亲卫，都被卷入其中。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重伤虚弱、身中奇毒、被动卷入阴谋的“前”暗卫指挥使。

　　等待。

　　等待鱼儿咬钩，等待局势发酵，等待……那必然会在各方压力下出现的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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