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元宵夜的灯笼

　　与旧识

　　元宵节的傍晚，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慢慢压下来。巷子里挂满了红灯笼，有的画着胖娃娃，有的描着花鸟，风一吹，灯笼穗子轻轻晃，把石板路映得一片暖红。苏清辞站在活动室门口，手里提着盏兔子灯，竹骨上糊的绵纸透着淡淡的粉，是她和小胖一起扎的——小胖说“兔子灯最灵，能照亮心里想的人”，说这话时，他手里的老虎灯骨架还歪歪扭扭的，竹篾刺勾住了他的袖口，急得鼻尖冒汗。

　　“清辞姐，快来！顾大哥他们把灯谜都挂好了！”小胖举着刚扎好的老虎灯跑过来，灯笼尾巴歪在一边，像只瘸腿的老虎，“陆大哥还弄了盏走马灯，转起来能看到小人儿打架呢！”

　　苏清辞笑着应了声，提着兔子灯跟上。刚拐过巷口，就见陆时砚站在老槐树下，手里举着盏走马灯，灯架上糊着的绢布画着《三国》里的“三英战吕布”，烛光透过绢布，关羽的绿袍、吕布的方天画戟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引得几个孩子围着拍手。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袖口绣着暗纹的竹叶，晚风掀起衣摆，倒比灯里的英雄更添几分清俊。

　　“这灯做得真妙。”苏清辞把兔子灯放在脚边，仰头看走马灯转得飞快，“吕布的戟尖还沾着‘雪’呢，是用银粉画的？”

　　陆时砚低头看她，眼里映着灯笼的红光：“上次去山货铺，见老板用银粉画年画，偷学了两笔。”他指尖轻轻拨了下灯芯，烛光稳了些，“猜灯谜赢的彩头都备好了，在活动室里摆着，有你爱吃的芝麻酥，还有……”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托人从苏州带的檀香扇，扇面画了茶林。”

　　苏清辞的心像被灯笼暖光烘了下，刚想说什么，就听身后有人喊“清辞”，声音带着点熟稔的沙哑。回头一看，竟是多年未见的陈叔——当年在茶林帮着阿珍打理杂事的老人，后来跟着儿子去了外地，算起来有五六年没见了。

　　陈叔手里提着盏宫灯，灯面蒙着细纱，上面绣着“福”字，他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少年，眉眼像极了年轻时候的陈叔，手里抱着个纸包，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刚到巷口就听说你在这儿，”陈叔笑得眼角堆起皱纹，往活动室那边指了指，“你张大爷在里头跟人唠嗑呢，一听说我来，非要拉着我比猜灯谜，说赢了要我陪他喝两盅。”

　　苏清辞赶紧请他们往里走，路过走马灯时，陈叔忽然停住脚，看着灯上的画啧啧称奇：“这手艺，跟当年阿珍扎灯的路数像得很。她那会儿总说，灯里的故事得有股气，英雄得有英雄气，兔子得有机灵气，不然就是个空架子。”

　　陆时砚闻言，手里的走马灯转得慢了些：“阿珍阿姨教过我扎灯的法子，她说‘灯芯要正，人心才稳’。”

　　陈叔拍了拍他的肩，眼里有感慨：“这孩子，心思细。当年阿珍总夸你‘看茶苗的眼神比看亲弟弟还认真’，果然没说错。”他转头看向苏清辞，忽然从少年手里拿过纸包，“这是你爱吃的蜜饯，你陈婶做的，说比镇上铺子卖的甜。知道你现在管着茶林，特意多放了些润喉的甘草。”

　　纸包打开，蜜饯的甜香混着巷子里的桂花香漫开来，有金橘、杨梅、陈皮，都是苏清辞小时候爱吃的。她拿起颗金橘脯放进嘴里，酸甜味在舌尖散开，忽然想起十岁那年，陈叔背着药篓从山上下来，总会给她带把野山楂，说“山里的果子酸，能醒神，炒茶时不容易犯困”。

　　活动室里早挤满了人。张大爷正站在灯谜墙前，手里举着根拐杖，指着条写着“‘春到人间草木知’（打一字）”的谜条，跟顾老爷子争得面红耳赤：“肯定是‘茶’字！草木遇春，不就是茶芽冒头吗？”顾老爷子捻着胡须笑：“老张你还是老眼光，‘人’字藏在草木间，分明是‘茶’字没错，但我这‘‘举头望明月’（打一中药名），你猜得出来吗？”

　　小胖和几个孩子围着张大爷的孙女，抢着看她手里的琉璃灯，那灯是用彩色玻璃片拼的，转起来能映出彩虹似的光。王奶奶坐在桌边，往孩子们手里塞元宵，糯米团子滚得圆滚滚的，豆沙馅甜得恰到好处。

　　“清辞来了？”张大爷瞥见她，立刻招手，“快来帮我评评理！老顾说我这谜猜错了，你说‘春到人间草木知’是不是‘茶’字？”

　　苏清辞还没开口，陆时砚已经走上前，指着谜条笑：“张大爷说得对，是‘茶’字。不过顾老爷子那题，‘举头望明月’，应该是‘当归’吧？抬头望明月，自然是盼着归家。”

　　顾老爷子抚掌大笑：“还是时砚机灵！老张，输了就得喝杯酒，可别耍赖！”张大爷哼了声，却乖乖端起酒杯，抿了口，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

　　陈叔看着这热闹劲儿，拉着苏清辞走到角落，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本泛黄的账本。“这是当年阿珍让我记的茶林账，”他指着上面的字迹，“你看这页，民国二十三年春分，采了三斤二两明前茶，换了五斗米，给清辞买了新棉袄。”又翻到后面，“民国二十五年冬至，时砚这小子偷偷把家里的腊肉拿来，说给清辞补身子，阿珍让我记着，说‘这情分得让孩子记着’。”

　　苏清辞的手指抚过账本上阿珍娟秀的批注，忽然发现每页右下角都画着个小小的茶芽，有的刚冒头，有的已经展开两片叶，像在记录着日子的生长。她想起阿珍常说“日子就像茶芽，一天一个样，记下来，才知道哪天生了虫，哪天下了雨，心里有数，才种得好茶”。

　　“对了，”陈叔忽然想起什么，往活动室门口看了眼，“刚才在巷口碰到个年轻人，说认识你，叫……叫沈砚秋？还提着盏兰草灯，说等会儿过来。”

　　苏清辞愣了愣，沈砚秋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小时候住在隔壁巷的玩伴，后来举家搬去了上海，记得他总爱偷摘她家院墙上的蔷薇，被阿珍撞见了，非但没骂他，还给他装了袋炒好的茶籽，说“拿去种，等长出茶树，就有新茶喝了”。

　　正想着，门口就传来脚步声，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来，手里的兰草灯雅致得很，灯杆上刻着细密的云纹。他看到苏清辞，眼睛亮了亮，笑着拱手：“清辞，好久不见。”

　　沈砚秋比小时候长开了，眉眼间多了几分书卷气，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个锦盒，打开来是支银质的茶针，针尾镶着颗小小的蓝宝石。“当年借了你家不少茶籽，现在我在上海开了家茶行，这茶针算是谢礼，”他看向陆时砚，伸手与他握了握，“这位就是陆先生吧？常听家母提起，说你把茶林打理得极好。”

　　陆时砚点头致意，目光落在苏清辞手里的账本上，轻声道：“陈叔刚把当年的账带来了，正说着小时候的事。”

　　沈砚秋凑近看了眼账本，忽然笑了：“这页画的茶芽，还是我帮阿珍阿姨点的墨呢！那天她让我帮着扶梯子，说要够房梁上的风筝，结果我差点摔下来，她吓得手里的砚台都掉了，墨汁溅在账本上，就顺势画成了茶芽。”

　　众人听着他说往事，都笑了起来。张大爷举杯道：“来，为了这重逢，也为了茶林里长出来的日子，干一杯！”

　　灯笼的光在酒杯里晃，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暖暖的。苏清辞看着眼前的景象——扎着歪扭老虎灯的小胖，举着酒杯的张大爷，把元宵往孩子嘴里塞的王奶奶，还有身边轻声说着“灯谜答案里藏着‘当归’”的陆时砚，忽然觉得阿珍说得没错，日子就像茶芽，只要有人记着、盼着、守着，哪怕经历风雨，也总能冒出新绿来。

　　夜深时，大家提着灯笼往家走，巷子里的灯笼连成串，像条发光的河。苏清辞的兔子灯被陆时砚提着，他的走马灯转着“三英战吕布”，光影在地上织出流动的画。

　　“沈砚秋说，上海的茶行想跟咱们订批明前茶，”陆时砚忽然开口，声音混着晚风，格外清晰，“他还说……”

　　“说什么？”苏清辞抬头看他，灯笼的光落在他眼里，像盛着两颗跳动的星。

　　“他说，看我对你的样子，就知道这茶林的日子，错不了。”陆时砚的耳尖有点红，却没移开目光，“清辞，等明前茶采了，我们一起去上海看看？就当……就当给茶林找个新出路。”

　　兔子灯的绵纸被风吹得轻轻鼓起来，像只展翅的粉蝶。苏清辞看着他眼里的光，想起账本上那些小小的茶芽，想起阿珍批注里的“日子要像茶一样，慢慢熬，才出味”，忽然笑着点头：“好啊，顺便看看他那茶行，有没有咱们茶林的茶芽长得精神。”

　　灯笼的光晕里，两人的影子挨得很近，像两株在春风里慢慢靠齐的茶苗，根在土里缠在一起，叶在风里轻轻碰。远处的烟花“咻”地冲上夜空，炸开一片金红，把茶林的方向照得亮堂堂的——那里，新栽的茶苗正趁着夜色，悄悄往土里扎着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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