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潭试剑

　　阁主那句“故人的影子”，如同在林云岫心湖投下了一块巨石，余波久久难平。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几乎可以肯定，阁主口中的“故人”便是她失踪的父亲林清风。这证实了她的方向没有错，父亲失踪必然与琼霄阁，乃至与太华宗的过往恩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而，阁主的警告也言犹在耳。宗门过往，恩怨纠葛，非她之责，亦非她当下所能承载。这是一种保护，亦是一种划定的界限。林云岫深知，以她如今“白露”的身份和实力，若强行探寻，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必须忍耐，必须蛰伏。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流逝，山间的葱翠渐渐染上了些许秋日的黄晕。林云岫更加专注于修行，将那份焦灼与探寻的欲望，尽数倾注到手中的剑上。《流水剑诀》在她日复一日的锤炼下，已臻圆熟之境，剑意流转间，隐隐有了几分行云流水、意在剑先的真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在刻意模仿与压抑本我的过程中，她对剑道的理解，反而因这种纯粹的、基础性的反复打磨，有了一丝别样的沉淀。

　　这日，宗门宣布了一项面向所有外门弟子的考核——秋潭试剑。

　　试剑地点设在主峰后山的一处寒潭边。潭水碧幽，深不见底，四周怪石嶙峋，秋风吹过，带着潭水的湿寒之气，卷起满地落叶，平添几分肃杀。

　　考核内容并非弟子间相互切磋，而是于寒潭畔演练《流水剑诀》全篇，由传功执事与一位特邀的“考官”共同评定。据先到的弟子窃窃私语，那位特邀的考官，竟是大师姐江疏影。

　　林云岫到场时，寒潭边已聚集了不少外门弟子，个个神情紧张，摩拳擦掌。江疏影果然静立在一旁，依旧是白纱覆目，月白道袍在秋日略显灰蒙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寂。她只是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全场的中心，却又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考核开始，弟子们依次上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演练剑诀。面对传功执事尚可，但一想到旁边还站着那位深不可测、素有威名的大师姐，不少弟子便慌了手脚，剑招使得僵硬变形，错误百出。传功执事连连摇头，江疏影则始终沉默，白纱覆面，看不出丝毫情绪。

　　轮到林云岫时，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因江疏影在场而泛起的细微波澜，迈步走到了寒潭边指定的位置。

　　潭水幽寒，倒映着天光云影，也倒映着她自己略显单薄的身影。她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眼中已只剩下手中的剑，与心中那如流水般奔涌不息的剑意。

　　起手式缓缓展开。

　　与平日练习时不同，此刻在众多目光注视下，在江疏影无形的压力下，她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妙的专注状态。脑海中不再有杂念，不再有伪装，只有《流水剑诀》的一招一式，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自然流淌而出。

　　剑锋破空，声音不再滞涩，而是带着一种清越的嗡鸣。她的身形步法随着剑招变幻，时而如溪流潺潺，轻柔舒缓；时而如江河奔涌，气势渐生；时而又如瀑布垂落，一往无前。剑光闪烁间，竟隐隐与那幽深潭水的气息相呼应，带动周遭的空气都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

　　她并未动用超越炼气期的灵力，但那份对剑意精准的把握，那份圆融贯通、浑然天成的韵味，却让在场不少内行弟子看得暗自点头。就连一直面无表情的传功执事，眼中也露出了几分讶异与赞赏。

　　一套剑诀使完，林云岫收势而立，气息微喘，额角见汗，目光清澈地望向考官席。

　　传功执事抚须点头，刚欲开口点评，一旁始终静默的江疏影却忽然动了。

　　她向前迈出一步，面向林云岫的方向，淡淡道：“剑意已有三分火候，形神初步相合。不过……”

　　她话语一顿，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指向寒潭水面，“流水无形，随物赋形。你的剑，过于追求‘流畅’本身，却失了流水遇石则绕、遇壑则填的机变与韧性。”

　　话音未落，她并指如剑，朝着寒潭水面轻轻一划。

　　没有动用丝毫灵力，但奇异的是，那幽深的潭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意志牵引，竟随着她指尖的轨迹，骤然腾起一道纤细的水流，如同活物般，在空中蜿蜒流动，时而绕过无形的阻碍，时而汇入更大的水势，灵动变幻，莫测轨迹，将“流水”二字的真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一幕，看得所有弟子目瞪口呆，连传功执事也面露惊叹。

　　林云岫心中更是震撼无比。江疏影这一手，已非单纯的剑道示范，而是触及了某种“意”与“物”交融的玄妙境界！她对自己的点评，更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她为了扮演好“白露”，为了追求符合身份的“流畅”，确实刻意抹去了一些属于林云岫本身的、更为灵动机变的剑道理解。

　　“谢大师姐指点！”林云岫心悦诚服，躬身行礼。这一刻的敬佩，无关身份，纯粹源于对更高境界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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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疏影微微颔首，那腾空的水流悄然落回潭中，激起圈圈涟漪。她“看”着林云岫，白纱之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身躯，落在了那深藏的灵魂之上。

　　“你的剑里，”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藏着一股‘不甘’。”

　　林云岫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不甘？是对命运的不甘？是对父亲下落不明的不甘？还是对必须隐藏真实自我的不甘？

　　江疏影……她看到了什么？是透过剑意，感知到了她内心深处无法完全掩藏的情绪吗？

　　不等林云岫反应，江疏影已移开“目光”，对传功执事道：“此子可入甲等。”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白色的衣袂在秋风中翩跹，如同惊鸿一瞥，留下满场惊羡与议论，以及一个心神剧震、呆立原地的林云岫。

　　秋潭试剑，林云岫凭借甲等的评价，在外门弟子中声名鹊起。然而，她心中却无多少喜悦。

　　江疏影最后那句话，如同一声警钟，在她脑海中长鸣不息。

　　“你的剑里，藏着一股‘不甘’。”

　　她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在那双能窥见命运之线的眼眸前，是否早已漏洞百出？江疏影是否早已看穿了“白露”皮囊下的林云岫？她为何不点破？是顾忌阁主？还是……另有深意？

　　那日之后，林云岫练剑时，不再仅仅追求《流水剑诀》的形似与流畅，开始尝试融入自己对“水”之无常、之坚韧的理解。她的剑招，在固有的框架下，渐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与韧性，仿佛幽潭深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

　　她不知道这是否会引来更多的关注，但她明白，一味地压抑与模仿，或许反而更容易被看穿。在这琼霄阁内，她需要找到一种平衡，一种既能隐藏身份，又能不断接近真相的生存之道。

　　而江疏影，这位能窥见她剑中“不甘”的大师姐，既是横亘于前的一座迷雾笼罩的高山，也仿佛成了照亮她前行之路的、唯一清晰可见的坐标。

　　秋意渐浓，寒潭水冷。林云岫独立潭边，望着水中自己摇曳的倒影，仿佛也看到了那交织于自身与江疏影之间，愈发清晰，也愈发复杂的命运之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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