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静默黑石苦修夜城

　　黑石城的骤变犹如滚油泼入积雪，嗤啦一声，沸反盈天的喧嚣瞬间蒸发殆尽。

　　秋日的阳光本该温暖和煦，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而冰冷。城门口，往日那些懒散倚着城门打盹、偶尔向进出百姓勒索几个铜板的守卒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整整两队共计二十四名龙骧卫黑甲士。

　　这些精兵身高皆在七尺以上，头戴覆面铁盔，只露出一双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玄色重甲上，每一片甲叶都打磨得光可鉴人，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寒光。他们站立如松，手握腰间制式长刀刀柄，沉默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者。那股久经沙场、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肃杀之气，仿佛凝成了实质，让最桀骜的江湖客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加快脚步匆匆而过。

　　偶有不懂事的孩童被这阵仗吓得哭出声，立刻被面色煞白的父母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拉走。

　　城内街道上，变化更加明显。

　　往日的叫卖声、喝彩声、甚至孩童的嬉闹都稀落了许多，仿佛整座城被人捂住了口鼻。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皂衣巡逻队——三人一组，身着统一黑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步伐整齐划一，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他们的目光警惕如猎犬，扫过街巷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敞开的窗户，每一个可疑的阴影。

　　宵禁的告示贴满了街口，墨迹新鲜得还未干透，那铁画银钩的字迹已透出不容置疑的铁律意味：“酉时三刻至卯时正，无故上街者，杖三十；持械者，格杀勿论。”

　　猛虎帮总堂那两扇包着铜钉的朱漆大门紧闭，门口连个望风的喽啰都不见。只有门楣上那尊雕刻得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虎头木雕，在死一般的沉寂中，竟显出几分颓唐与无力，仿佛被抽去了魂魄。青帮控制的赌坊、妓院也罕见地挂上了“歇业整顿”的木牌，字迹潦草，透着一股仓皇。暗影楼那处刚被楚凌霄肆虐过的棺材铺，如今被一队十二人的内卫严密看守，门口插着三面代表“皇命封查”的黑色令旗，旗面绣着狰狞的狴犴图腾，在萧瑟秋风中猎猎作响。方圆五十步内，无人敢靠近，连野狗都绕道而行。

　　连那些前几日还在各大酒楼、赌场“争奇斗艳”、笑语嫣然的江湖女子们，也都悄然隐匿了行踪。观湖楼再无袅袅琴音，诗会取消，擂台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在台面上打着旋儿。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浮华的假面都被无情撕下，露出底下冰冷而脆弱的现实——在真正的国家意志面前，这些江湖把戏，不堪一击。

　　这不是普通的官府弹压，而是帝国这台庞大机器调转方向，将它的齿轮与履带，碾向了这座边陲小城。皇城司“暗狩”指挥使铁无情与龙骧卫副统领“破军”秦烈即将联袂抵达的消息，如同两柄悬在每个人头顶、缓缓降下的铡刀，让所有蠢蠢欲动的念头都冻结成冰。

　　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里，几个从江南来的门派真传弟子聚在一处，门窗紧闭。为首的青衣青年面色凝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低声道：“家师飞鸽传书，命我等即刻返程。朝廷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旁边一个红衣少女咬了咬嘴唇，不甘道：“那‘柳如萱’的线索……”

　　“线索？”另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凌霄剑阁那位楚疯子够嚣张吧？听说他昨日已悄然出城，往北去了。连他都暂避锋芒，我们这点斤两，够干什么？趁现在还能走，赶紧走！别到时候被当成邪教余孽，哭都来不及！”

　　众人闻言，皆是一凛，再无多话，默默开始收拾细软。

　　钦差行辕，后院书房。

　　烛火摇曳，将周文渊清瘦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的墙壁上。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上，堆满了小山般的卷宗——黑石城历年案牍、孟尝父子案验尸格目、各帮派背景资料、近期涌入江湖人士名录……林林总总，浩如烟海。

　　他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一下下轻轻点着光洁的桌面，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已经三天没怎么合眼了，眼白里布满了血丝，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

　　“孟尝父子暴毙，现场门窗完好，无激烈打斗痕迹，却财物未失，仅孟星喉咙被利器贯穿……这绝非寻常仇杀或劫财。”周文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阴影中的那人诉说，“那‘柳如萱’若真是邪教妖人伪装，其目的无非有二：一是以美色为饵，腐蚀拉拢如孟尝这般掌握地方隐秘势力的头目；二是直接制造混乱，挑起黑石城各方势力的争斗，削弱官府控制，以便其教派暗中活动、渗透。”

　　他停顿了一下，拿起最上面一份关于暗影楼内斗的密报，眼神更深沉了几分：“暗影楼内斗，猛虎、青帮为争夺地盘摩擦不断，再加上各路闻风而来的江湖势力……黑石城这一池水，被搅得越来越浑。若说这一切背后没有一只推手，我是不信的。而邪教，最擅长的就是在混乱中攫取利益，播种恐惧。”

　　阴影中，“鹰扬”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当他微微移动时，才能隐约看到那身毫无反光的黑色劲装轮廓。他如同铁铸的雕塑般立在那里，闻言，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响起：“邪神教徒行事，诡谲莫测，常以非常手段达成目的。伪装身份、色诱控制、制造恐慌与混乱，皆是其惯用伎俩。那画像女子容颜绝世，却似凭空出现，来历成谜，本就极可疑。孟尝身为暗影楼护法，掌握诸多地下渠道与隐秘；其子孟星嚣张跋扈，仇家众多，利用或清除他们，对邪教而言，动机充足，好处亦多。”

　　周文渊缓缓点头，将手中卷宗放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如此看来，追查‘柳如萱’下落，已不仅是为厘清孟家血案，更是挖出潜藏邪教线索、斩断其触角的关键。只是……”他叹了口气，语气中透出几分无奈与凝重，“此女消失得太过彻底，如同人间蒸发。我们几乎将黑石城翻了个底朝天，竟连一丝可靠的踪迹都未能捕捉到。要么她已远遁千里，要么……其隐匿伪装之能，远超我们预估。”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鹰扬”所在的阴影：“皇城司的人，何时能到？”

　　“明日午时，铁大人与秦副统领的车驾将抵达北门外。”“鹰扬”的回答简洁精确，“铁大人最擅追踪寻迹、破隐擒凶，其麾下‘暗狩’亦多奇人异士。他们到来，或能有新的发现。”

　　周文渊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忧虑。铁无情之名，他早有耳闻。那不是普通的朝廷命官，那是陛下手中最锋利、也最冷酷的一把刀，是真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令无数官员与江湖巨擘闻风丧胆的“国之凶器”。他的到来，无疑意味着调查将进入更残酷、更高效，但也可能更血腥、引发更激烈反弹的阶段。

　　黑石城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但这静默并非死寂，更像暴风雨前那厚重低沉、不断堆积的乌云，沉闷得让人心头发慌，喘不过气。每个人——官员、兵卒、帮众、江湖客、甚至普通百姓——都在观望，等待，计算。等待着那不知从何方、以何种形式落下的雷霆一击，计算着自己该如何在这即将到来的、可能席卷一切的狂暴风雨中幸存下来，甚至……从中窥得一线生机，攫取些许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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