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功过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八月二十五日辰时初刻,燕王府正门大开,仪仗齐整,朱棣率千余护卫随从启程赴京。徐仪华携长子朱高炽及王府文武官员送至棂星门外,依礼道别。

  朱棣最后望了妻子一眼,见她目光沉静坚毅,心中安稳,遂翻身上马,队伍缓缓向南而行。此事按下不表。

  却说八月二十六日正午,应天府龙江驿外人声扰攘。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一行风尘仆仆抵京。驿丞早已得讯,率众恭候。

  蓝玉虽长途跋涉,然精神矍铄,眉宇间仍带着漠北风沙砥砺出的锐气,更有一层“不世之功”带来的隐隐矜色。他勒马环视驿馆,嘴角微扬——终于回到京师,该是收获荣耀与封赏的时候了。

  众人在驿中稍事休整,盥洗更衣。午后,奉旨入宫。

  穿过重重宫门,武英殿已在眼前。殿前丹陛肃穆,守卫林立,无不彰显皇家威严。

  内侍通传后,蓝玉率唐胜宗、郭英、王弼、孙恪等主要将领,敛容正衣,趋步入殿。

  武英殿内,御案之后,朱元璋正伏案批阅奏章。更漏声滴答,衬得殿宇愈发空旷静谧。皇帝今日只着常服,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步入殿中的将领们本能地收敛了气息,连步履都放得极轻。

  蓝玉率先跪倒,众人随之,齐声山呼:“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朱元璋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将手中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章批阅完毕,放下朱笔,这才缓缓抬眼。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为首的蓝玉身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无喜无悲,却让蓝玉心头莫名一紧。

  “平身。”

  “谢陛下!”众人起身,垂手恭立。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蓝玉脸上停留片刻,方才开口:“蓝玉。”

  “臣在。”蓝玉连忙躬身。

  “此番北征,你率将士深入漠北,直捣虏庭,获其人口牲畜,焚其甲兵蓄积,功劳最大,朕心甚慰。” 开场是定调子的褒扬,与蓝玉预想的一致。他心中稍松,腰板不由挺直了些。

  然而,朱元璋话锋陡转,声音依旧平稳,却陡然显得冰冷:“然——”

  一个“然”字,让殿中空气瞬间凝滞。唐胜宗、郭英等人皆屏住呼吸。蓝玉心头那根松弛的弦猛地绷紧。

  “虏主妃嫔来降,尔不能待之以礼,反纵欲污乱,失大臣体,坏朝廷怀柔之德。”朱元璋目光如电,直刺蓝玉,“此其一。”

  蓝玉脸色微变,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万没想到,皇帝会在如此场合,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件他本以为已随着失安答里自尽和地保奴流放而掩埋的丑事。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皇帝的目光下哑然。

  “又,尔尝恃功,遣人入朝,觇伺动静。”朱元璋的语调依旧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压力,“此岂人臣之道乎?”

  觇伺动静!这四个字更如惊雷,炸得蓝玉脑中嗡嗡作响。他确实曾派亲信打探过京中对喜峰关等事的反应,自认做得隐秘,却不料一切尽在皇帝掌握!他自以为的“大局已定”、“功高可掩过”,在皇帝这轻描淡写却又洞悉一切的两句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朱元璋看着蓝玉瞬间苍白又强自镇定的脸,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继续道:“今念尔功大,朕姑宥不问。” 这句话像是赦令,让蓝玉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他几乎要松一口气。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却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如芒在背:“尔其谦慎自处,永保福禄。若不知省改,复蹈前非,则国法俱在,朕虽欲私,不可得也。”

  “谦慎自处”、“永保福禄”,这是期许,更是警告。“国法俱在”、“朕虽欲私,不可得”,这是最后的底线。蓝玉听懂了,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功劳我认,所以这次我放过你;但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清二楚;以后若再犯,功劳也保不住你。

  巨大的羞辱感与后怕交织着冲上心头,但更多的是在众将面前被如此直斥的难堪。蓝玉脸上火辣辣的,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深深伏地,以额触金砖,声音干涩发颤:“臣……臣知罪!陛下天恩浩荡,赦臣愚妄,臣必当铭刻肺腑,痛改前非,兢兢业业,以报陛下不罪之恩!”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不得不说得无比诚恳。

  朱元璋看着他伏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起来吧。”他淡淡道,“功是功,过是过。赏罚分明,方是朝廷制度。”

  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内侍捧着早已拟好的赏赐清单,高声唱诵。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赐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白金二千两,钞一千锭,文绮五十疋!”

  赏赐不可谓不厚。白金二千两,是一笔巨款;宝钞一千锭,文绮五十匹,皆是实实在在的恩荣。然而,在刚刚经历那样一番雷霆斥责之后,这赏赐听在蓝玉耳中,滋味却复杂难言。他只能再次叩首谢恩:“臣谢陛下厚赏!万岁,万岁,万万岁!”

  赏赐依次颁下。左副将军、延安侯唐胜宗,右副将军、武定侯郭英,各得白金一千两,钞四百锭,文绮一十疋。定远侯王弼,白金一千两,钞八百锭,文绮四十疋。右参将都督孙恪,白金五百两,钞三百锭,文绮一十五疋。其余都督、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数十员将领,各有封赏,白金自四百两至二百两不等,钞帛各有差。

  殿中谢恩之声不绝,方才那凝重的气氛,似乎被这真金白银、绫罗绸缎冲淡了些许。但蓝玉心中那块冰,却并未融化。他捧着内侍递上的赏赐清单,那轻飘飘的纸仿佛有千钧重。

  觐见结束,众人退出武英殿。直至走出宫门,蓝玉才觉得那萦绕周身的无形压力稍稍散去。唐胜宗、郭英等人上前,神色都有些复杂,想安慰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蓝玉勉强摆了摆手,挤出一个笑容:“诸位,陛下赏赐厚重,我等更当感念天恩。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聚。” 说罢,便匆匆上马,吩咐回府。

  永昌侯府朱门高墙,气派非凡。宝驹在府门前停下,蓝玉的长子蓝闹儿(大名蓝碧瑛)与次子蓝太平已率家仆在门前迎候。

  蓝闹儿今年二十七岁,面容与蓝玉有六七分相似,身材魁梧。他早已娶妻,儿子蓝庆孙都已八岁。此刻他穿着家居常服,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忧虑——父亲面圣的消息早已传回,但具体情形却不得而知。次子蓝太平年方十七,尚存少年稚气,眼神中则更多是期待与好奇。

  “父亲!”见蓝玉下马,二人连忙上前行礼。

  蓝玉“嗯”了一声,脸色阴沉,径直往府内走去。蓝闹儿与弟弟对视一眼,心知不妙,连忙跟上。

  一路无言,直入正堂。蓝玉挥手屏退左右仆役,一屁股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胸膛起伏,终于忍不住,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震得茶碗叮当作响。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低吼道,脸上因愤怒和羞辱而涨红。

  蓝闹儿小心上前:“父亲息怒。今日面圣……可是有不顺之处?”

  “不顺?”蓝玉冷笑一声,眼中怒火与不甘交织,“陛下当着一众将领的面,斥责我什么?说我污辱虏妃,失了大臣体统!说我恃功窥伺朝廷动静,非人臣之道!”

  蓝闹儿闻言,心中一沉。这两件事,他在京中也略有耳闻,如今果然被陛下拿到明面上斥责了。

  蓝玉越说越气,“一个北虏伪主的妃子,算什么玩意儿?败军之妇,我大明王师统帅,难道还要对她以礼相待?至于派人打听些消息……这满朝文武,谁家没个耳目?偏我蓝玉就做不得?” 他这话说得愤愤不平,显然并未真正将皇帝的斥责听到心里去,反而觉得是皇帝小题大做,故意给他难堪。

  蓝太平年轻气盛,闻言也附和道:“父亲说的是!父亲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荡平残元,这是何等荣耀?些许微末小事,陛下何至于当众……”

  “住口!”蓝闹儿急忙打断弟弟的话,转向蓝玉,语气恳切,“父亲,陛下虽然斥责,但终究未曾加以实质惩处,反而厚加赏赐。白金二千两,钞帛无数,这是何等恩荣?可见陛下心中,仍是看重父亲的擎天大功的。那些斥责,或许是……或许是陛下爱之深,责之切,希望父亲能更加谨言慎行,以全始终。”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安抚了蓝玉的怒气,又点出了关键——陛下没罚你,还重赏你,说明功大于过,圣眷仍在。

  蓝玉听了长子的话,暴躁的情绪果然稍缓。他沉默下来,手指敲击着茶几。是啊,陛下虽然斥责得严厉,但赏赐也是实实在在的丰厚。若是真的龙颜大怒,要办他,何必又给这么多赏赐?或许真如闹儿所说,只是敲打敲打,让他以后收敛些?

  这么一想,那股憋闷的怒气,便渐渐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一种“陛下终究还是离不开我这能征善战之臣”的隐隐自得,一种“即便我有些许过错,凭这泼天功劳也能抵过”的侥幸与膨胀,开始在他心中滋生。

  他脸上的阴云散去不少,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也罢,陛下念旧功,我蓝玉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话虽如此,语气中那丝不以为然却未完全消去。

  蓝闹儿察言观色,心中稍安,但忧虑并未全消。他知道父亲性情骄纵,经此一事,若只是表面收敛,内心反而更加恃功而骄,未必是福。可他作为儿子,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重。

  “父亲一路劳顿,又经廷对,想必乏了。不如先歇息片刻,晚膳时儿子再陪父亲饮几杯,解解乏。”蓝闹儿温言道。

  “嗯。”蓝玉挥了挥手,靠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殿上受责的难堪、赏赐带来的复杂滋味、儿子劝解后的自我宽慰……种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最终,那份“陛下终究要倚重我”的想法逐渐占了上风,将最初的惊惧与反省压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摸准了皇帝的脉搏:功高即可抵过,只要功劳足够大,有些“小节”是可以被包容的。
  http://www.hlys.cc/58988/12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