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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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平二年,漠北。马蹄踏碎春风。
地平线上,先是腾起一片灰黄的尘烟,如同贴着地皮滚动的沙暴,紧接着,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那是无数马蹄践踏冻土发出的轰鸣,黑压压的骑影破开尘烟,如同决堤的浊流,汹涌而来,他们穿着杂乱的皮袍、残破的皮甲,甚至裹着抢来的魏军制式棉袄,武器也五花八门--弯刀、骨朵、狼牙棒,还有少数闪着寒光的精铁马刀,旗帜残破不堪,依稀能辨认出辽国瀚王府的狼头图腾和象征皇权的日月徽记,在疾风中猎猎作响,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疯狂。
辽国太子耶律崇,终于不再逃了。
他勒马停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年轻的脸上刻满了风霜与刻骨的仇恨,眼窝深陷,但眸子里的火焰却烧得炽烈,他望着前方--那是一片刚刚被大魏纳入版图不过数月、原属辽国上京道的边缘地带,几座依托旧辽烽燧改建的魏军哨卡,像几颗不起眼的黑点,散落在广袤的草场上,更远处,隐约可见新筑土墙的轮廓,那是魏国移民屯垦点的雏形。
“魏狗!”耶律崇的声音嘶哑,“占了我们的都城,夺了我们的草场!现在,该让他们尝尝草原的怒火了!长生天的勇士们!”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金刀,刀锋直指前方魏军的哨卡,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异常尖利,“冲过去!杀光他们!夺回我们的牛羊!用魏狗的血,洗刷我们的耻辱!”
“杀!杀!杀!”回应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咆哮。这些跟随他遁入草原深处的残兵败将、死忠部落的战士,早已被数月来女真人如跗骨之蛆般的追杀、缺衣少食的困顿和亡国灭种的仇恨逼到了绝境,此刻,前方不再是女真人的刀锋,而是看似“虚弱”的魏国新占区,是他们眼中泄愤与求生的唯一出口!求生的本能与复仇的欲望交织,瞬间点燃了这支残军最后的凶性,他们不再吝惜马力,不再顾忌队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嚎叫着,以最狂暴的姿态,向着魏军的哨卡和更远处的屯垦点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大地在铁蹄下**,枯草被践踏成泥。这支由辽国最后菁华与绝望凝聚成的洪流,带着玉石俱焚的气势,狠狠撞向大魏北疆新定的秩序。
远处,一座覆着残雪的缓坡之上,完颜阿骨打勒马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后,是二十名最精锐、最死忠的亲卫,同样沉默,只有坐骑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他身上的熊皮大氅沾染着草原的风尘与血渍,兜帽下的脸,被寒风吹得粗糙,颧骨高耸,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淬了寒冰的黑石。
他冷漠地注视着前方骤然而起的厮杀,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契丹贵人,如今像疯狗一样撕咬着他既畏惧又渴望取而代之的魏国壁垒,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扭曲的弧度。
“大王,”身旁的心腹猛安乌尔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既有嗜血的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瀚王...不,耶律崇这崽子,倒是够狠,看这架势,是真要拼命了。”
完颜阿骨打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厮杀的战场,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遥远的东南方--那片被魏国圈禁在“顺义川”的狭长草场,他的故族都在那里,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如同他内心翻涌却死死压抑的惊涛。
驱虎吞狼。
这是他为自己,为金国,赌上的最后一步险棋。
与耶律崇在“白音查干”洼地那场充斥着猜忌、仇恨与赤裸裸利益交换的密谈,其核心就在于此,他完颜阿骨打,大魏曾经的鹰犬,如今的弃子,早已看透顾怀的棋局--大魏挟灭辽之威,以“北平行省”之名鲸吞辽境,又以“顺义川”圈禁女真,行的是温水煮蛙、抽筋剥骨之策,魏国暂时不动辽东,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在百废待兴的关键时刻,再启一场可能旷日持久、糜烂辽东草原的平叛大战,这短暂的“和平”,是魏国国力空前强大前的必然,也是他完颜阿骨打唯一能抓住的缝隙。
他需要时间,更需要辽东生变!
所以,他“放水”了。
他放缓了追击,甚至“不经意”地泄露了几条通往魏国边镇相对薄弱的路径,并提供了一些从弱小部落“征用”来的、聊胜于无的粮草,代价?代价就是耶律崇必须像个真正的丧家之犬一样,去咬魏国这条盘踞北疆的巨龙!咬得越狠越好!
完颜阿骨打看得透彻--大魏打下辽境两京四道,看似雷霆万钧,实则根基未稳,辽国百年统治,遗泽犹存,仇恨未消,魏军主力不可能长期驻扎在这片新征服、且与中原迥异的广袤土地上,其用来统治的工具--那些官吏、税吏、屯田兵--如同初生的嫩芽,脆弱不堪,一旦耶律崇这伙残兵败将,真的能在某个点上撕开一道口子,哪怕只是一场局部的、短暂的混乱,都足以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整个辽境积压的不满与反抗!那些蛰伏的辽国旧吏、心怀怨恨的部族、被断了生计的马匪流寇...都会闻风而动,到那时,魏国刚刚建立的北平行省秩序,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
而这,就是他完颜阿骨打唯一的机会!
魏国想温水煮青蛙?用拆族、分地、征质子的手段,一点点磨掉女真的爪牙和脊梁?做梦!
只要辽境一乱,魏国顾此失彼,他完颜阿骨打就能立刻率领麾下这支在草原血火中淬炼出来的、对魏国充满刻骨恨意的女真精锐,掉头向东!冲破魏国在辽东外围的封锁,直扑辽阳!拿下那座用女真儿郎鲜血换来的坚城,关闭辽东门户!依托白山黑水的天险,收拢被圈禁的诸部,只要撑到魏国在辽境平叛受挫,或海洋殖民出现变数,他就有翻盘的希望!辽东,将再次成为他完颜阿骨打的棋盘,而非魏国的牧场。
想到这里,完颜阿骨打冰冷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缓缓抬起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指向远方战场上一处魏军似乎开始动摇的侧翼,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看,魏军的阵脚...动了,耶律崇这条疯狗,咬得够疼,”他顿了顿,兜帽阴影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告诉巴图鲁,我们的人...再退三十里,给耶律崇腾出‘建功立业’的地方。辽东的儿郎们...还在等着我们的消息。”
乌尔泰精神一振,抱拳低吼:“是!大王!”
完颜阿骨打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血肉横飞的战场,春风依旧凛冽,卷来浓重的血腥味和隐约的惨叫。他像一头潜伏在阴影中的巨狼,耐心地等待着猎物流血,等待着那扇通往故土、通往最后生机的门户...被撞开的瞬间。
至于耶律崇和那些辽国残兵的死活?那不过是点燃燎原大火、助他返回辽东祭坛的...柴薪罢了。
......
辽东的春,来得比草原更晚,寒意也更沉,巍峨的长白山余脉如同沉默的巨人,黑色的玄武岩山体上,残留着去冬未化的积雪,像一道道巨大的、凝固的泪痕,原始森林覆盖着连绵的山峦,松涛阵阵,带着一股沁入骨髓的阴冷与湿气,山涧奔腾,冲撞着巨大的砾石,发出沉闷的轰鸣,水流冰冷刺骨。
这里,是女真诸部千百年来繁衍生息的故土--白山黑水,渔猎、采集、与严酷的自然搏斗,是他们骨子里的生存印记,完颜阿骨打曾带领--或者说逼迫他们走出这片莽莽山林,攻破辽阳,建立了短暂的金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光”--定居、城池、劫掠来的财富和奴隶,然而,对于阿匝部而言,这“荣光”不过是昙花一现,如今,他们整个部族,都被强行从辽阳周边相对温暖、水草丰美的“熟地”,驱赶回这白山黑水边缘。
这里地势逼仄,背靠险峻的山岭,前临一条水流湍急、难以涉渡的冰冷大河,草场贫瘠,刚冒头的草芽稀稀拉拉,远不足以养活被强行聚集于此的大量人口和牲畜,低矮、破败的毡包如同灰色的蘑菇,杂乱地散落在枯黄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的臊臭、湿柴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毡包群落边缘,靠近冰冷溪流的一处稍显宽敞的空地上,几个女真汉子正在处理猎物,一头刚猎到的狍子被剥了皮,血淋淋地挂在木架上,腥气引来了几只盘旋的乌鸦,负责分割肉块的是一个叫那木都鲁的中年汉子,他脸上的冻疮结了痂,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麻木,他用的刀,是半截残破的辽国制式弯刀,刃口崩了多处。
“妈的,这鬼地方!”旁边一个年轻些的汉子,额头上带着一道新鲜的鞭痕,是前几日试图翻越山岭去更深处打猎,被魏军巡哨发现抽的,他狠狠踢了一脚地上冻硬的土块,“连只兔子都跑得比人快!这点肉,够塞几家人的牙缝?”
“省着点吧,额图,”另一个胡子拉碴的老猎人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翻烤着一小块内脏,“开春了,林子里的东西也精了。魏狗划的这地界,大的牲口早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精瘦的玩意儿。”
他们身上穿的,多是破旧的皮袍,混杂着抢来的辽国布衣,显得不伦不类,定居辽阳那短暂的几年,带来的些许“文明”气息,早已在这残酷的圈禁中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种更原始的、为生存挣扎的粗粝。
不远处,几个裹着破布的高丽奴隶,正麻木地用简陋的石斧砍伐着溪边稀疏的灌木,收集柴火,他们是被完颜阿骨打从高丽掳掠来的战利品,金国建立后,成了女真贵族的私产,如今金国名存实亡,他们和曾经的主人一样,成了这片囚笼里的苦力,甚至地位更为低下,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穿着稍厚实些旧皮袄、头发花白的老者佝偻着背,从最大的一个毡包里走出来,看着眼前死气沉沉的景象,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楚,他走到那木都鲁身边,看着那点可怜的狍子肉,叹了口气。
“阿玛,”额图看到老族长,愤懑地开口,“您说,大王...他还能带我们打回辽阳吗?就让我们在这山沟里烂掉?”
老族长没立刻回答,他抬眼望向东南方,那是辽阳和族地的方向,也是他们被驱离的“熟地”,良久,他才用沙哑的声音道:“打回去?拿什么打?辽阳城头的大炮,你是没见过?靠我们这几把豁口的破刀,几匹跑不动的老马?”
“那也比在这里等死强!”额图梗着脖子,“当初要不是大王带我们出山,打下辽阳,我们现在还在林子里跟熊瞎子抢食呢!”
“哼!”一声冷哼从火堆旁传来,是那个老猎人,他叫兀术,曾是部族里经验最丰富的猎手,也是萨满的助手,眼神比一般人更清醒锐利,“打下辽阳?是,带来了金子、绸缎、还有这些高丽奴!”他用木棍指了指那几个奴隶,“可也带来了什么?带来了魏狗的锁链!带来了这新的囚笼!带来了我们的崽子被送去当人质!”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完颜阿骨打!他是带我们走出了林子,可他给我们带来的,是灭顶之灾!他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跟那个魏国靖王赌一口气,把我们整个女真都押上了赌桌!结果呢?输得精光!连本钱都没了!辽阳丢了!族人被圈了!军队没了!现在他自己带着最后一点本钱在草原上跟辽狗拼命,我们呢?我们在这里替他受罪!等着魏狗哪天心情不好,把我们像牲口一样宰了!”
“兀术!你胡说什么!”额图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跳起来,双眼赤红,“没有大王,我们早被辽人抓去当‘鹰奴’了!没有大王,我们能尝到建国的滋味?能穿上绸缎?能住进砖瓦房?是!现在是栽了!可大王还在草原上!只要他在,魏狗就不敢真对我们下死手!你懂不懂?!魏狗没打辽东,就是怕大王在草原上给他们捣乱!大王就是我们最后一张护身符!”
毡包旁,几个正在缝补皮袍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骨针,惊恐地看着争吵的两人,那几个砍柴的高丽奴隶也瑟缩地停下了动作,生怕被迁怒。
“护身符?”兀术萨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扭曲,“额图!你醒醒吧!完颜阿骨打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带着我们反抗辽狗的英雄了!他是暴君!为了他的王位,为了他的野心,他杀过多少自己人?屠过多少不肯臣服的小部落?连高丽掳来的女人孩子,他眼皮都不眨就下令坑杀!这样的人,你还指望他护着我们?他只在乎他自己!他在草原上流的血,是为了他自己能翻身!不是为了我们辽东这些等死的族人!”
他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魏军巡哨的旗帜,声音如同诅咒:“魏狗是狠,是毒!可他们至少还知道画个圈,给我们一口吊命的草!完颜阿骨打呢?他要是真回来了,只会带着魏狗更大的怒火,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我宁愿他...就死在草原上!永远别再回来!让辽东...至少能喘口气!让我们的崽子,还有机会活下去!”
“你放屁!”额图彻底暴怒,挥拳就要扑上去,“你敢咒大王!”
“够了!”老族长猛地一声暴喝,声音虽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额图和兀术都僵住了。
老人喘息着,浑浊的目光扫过愤怒的额图,扫过绝望的兀术,扫过周围惊恐的族人,最后落在那几个瑟缩的高丽奴隶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悲凉。
“吵...有什么用?”他喘匀了气,声音疲惫不堪,“大王...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了,魏国...已经把绞索套在了我们所有人的脖子上,勒紧,还是松开一口气...全看他们那位皇帝的心情。”
他佝偻着背,慢慢走向自己的毡包,背影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和凄凉。
“都省点力气吧...活下去...比什么都强。”苍老的声音随风飘散,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认命。
额图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茫然取代,兀术萨满颓然坐回火堆旁,看着跳跃的火焰,眼神空洞,那木都鲁麻木地继续分割着狍子肉,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只有寒风,依旧呜咽着掠过贫瘠的草场,卷起尘土,吹向远处沉默的、如同巨大牢笼般的白山黑水。
死寂再次笼罩了顺义川,希望的种子,在严酷的现实与沉重的绝望中,早已被碾碎成齑粉,完颜阿骨打的名字,对于这里的女真人来说,不再是救星,更像一个沉重的、带来厄运的诅咒。是怀念他曾经的“功绩”?还是祈祷他永远消失?
大概每个人都会有只属于他们的答案吧。
......
北平。
宫城巍峨,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象征着新朝新都的肃杀与威严,然而,这肃杀之下,一股蓬勃的、带着海洋与远方气息的躁动却在涌动。
码头上,卸下南洋香料、象牙、珍奇鸟兽的巨舶尚未离开,装载着瓷器、丝绸、茶叶、以及更多移民的新船队又在集结,水手们粗犷的号子声和商贾们喧嚣的议价声混杂在一起,通往西方的驿道上,驼铃悠扬,满载着对遥远国度传说和财富渴望的车队络绎不绝,帝国的中枢,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贪婪地吸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养分,并将触角伸向认知的极限。
但这片蒸腾的、充满野心的喧嚣,被一道来自北疆的六百里加急,狠狠撕开了一道冰冷的口子。
“报--!!!镇北关急报!辽国余孽耶律崇,纠结残部万余,猛攻镇北关!关墙西段一度被突破!守军伤亡惨重!辽境多处烽燧告急,疑有旧辽势力呼应!”
凄厉的呼喊声穿透了重重宫门,如同一声炸雷,在刚刚结束早朝、尚沉浸在新帝国蓝图中的御书房外响起,书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松烟墨与新贡南洋沉水香的清冽气息,巨大的北疆舆图与更为庞大的、标注着新发现航线和殖民点的海疆图并排悬挂,象征着帝国陆海并进的雄心。
龙案后,顾怀一身玄色行龙服,正凝神批阅着关于澳洲金矿开采进展的奏折,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御极称帝,并未带来想象中的解脱,反而将更重的担子压上肩头,下首,兵部尚书任彬、户部尚书钱惟济、内阁首辅李仁、次辅张绍等几位重臣垂手侍立,气氛原本还算平和。
这声急报,如同冰水泼入滚油。
顾怀执笔的手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奏折上晕开,迅速洇染成一片刺目的污迹,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极北的寒冰,锐利得能刺穿人心,没有震怒,没有咆哮,但那骤然降临的低气压,让整个御书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
兵部尚书任彬,这位年轻气盛、巡边数年的尚书,当年就能在汴京城头亲自对着辽人开炮,这么多年下来,脾气依旧火爆,第一个按捺不住,一步跨出:
“陛下!区区耶律崇,丧家之犬!竟敢犯我天威!臣请旨,即刻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犁庭扫穴,荡平漠北残寇!将那耶律崇碎尸万段,悬首辕门!以儆效尤!此等跳梁小丑,若不速灭,则新附之辽境人心浮动,遗祸无穷!更恐辽东女真,借机生乱!当以铁血手段,永绝后患!”
他话音未落,户部尚书钱惟济那张圆胖、常年为钱粮操劳而显得愁苦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蹦了出来,声音甚至有些破音:
“任大人!任尚书!你说的轻巧!犁庭扫穴?荡平漠北?你知道那要多少钱粮?!要多少民夫?!要多少条人命去填那草原的无底洞吗?!”他激动得几乎要扑到任彬面前,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去年灭辽,打烂了半个北疆!抚恤、安置、筑城、屯田,哪一项不是金山银海往里填?京城还在扩建,宫城也在修缮,如今国库连底子都快空了!你看看!你抬头看看!”
钱尚书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墙上那幅宏伟的海疆图和西方探索路线图上:“博安洲什么时候才能反哺中原?更何况远水解不了近渴!下南洋的第二批船队,满载着移民和军械刚走,那是掏空了江南三省的府库才凑出来的!西边!通往什么欧罗巴的商路还没打通,投入的本钱还没收回一个铜板!还有幽燕十六州!还有刚打下来的辽境!百废待兴!到处都要钱!要粮!要人!”
他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猛地一撩官袍下摆,扑通一声朝着顾怀跪下,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陛下!臣掌管天下钱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您要是下令全面开战,那...那就先把老臣这颗脑袋砍了去!看看它值不值十万石粮饷!值不值十万条民夫的性命!”说完,以头抢地,咚咚作响。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钱尚书粗重的喘息和额头触地的闷响。
这位尚书升任户部最高长官之前,是户部侍郎,可以说这么多年以来,大魏的帐都是他在算,当初连年北伐,大魏能撑下来,除了杨溥在汴京居中调度以外,这位钱尚书也堪称功不可没--所以他今天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说明他不是单纯反对打仗,而是...实在没了办法。
但凡有办法可想,都不至于急得要在御书房耍流氓。
见堂堂户部尚书额头都磕得红肿一片,内阁首辅李仁知道不是看戏的时候,连忙上前打圆场:“陛下,钱尚书所言,虽...激烈,却也是实情,漠北辽阔,耶律崇残部飘忽不定,大军深入,补给艰难,恐重蹈昔日汉武征伐匈奴、隋炀三征高句丽之覆辙,空耗国力,动摇国本,且观此次辽孽作乱,规模虽看似不小,然其困兽犹斗,意在搅乱,未必真能撼动北平行省根基,是否...可令李易李将军加强边境防务,固守关隘,以静制动?待其锋芒耗尽,粮草不济,自然溃散。”
简而言之就是李仁觉得那位前辽国太子不过是穷疯了想来抢一把,堵回去就完了--自古以来游牧民族没事就南下打秋风的事还少么?实在犯不着兴师动众征草原。
而次辅张绍显然就想得更多了:“陛下,首辅之言有理,然而臣更忧者,在于此乱背后,恐有推手,耶律崇残兵,何以能如此精准袭扰我新设之镇北关?完颜阿骨打部在草原追剿数月,寸功未建,其部动向,枢密院可有最新密报?臣恐...此乃驱虎吞狼之计!若我大军主力被牵制于草原,辽东空虚,则金国余孽,恐生巨变!当务之急,应严令李正然,务必锁死辽阳门户,绝不容女真残部有东归之隙!同时,或可遣一能臣,持天子剑,总督北平行省军政,统筹应对。”
几位重臣,意见分歧,任彬主战,杀气腾腾;钱惟济哭穷,死谏阻战;李仁主守,以逸待劳;李张绍则看到了更深层的阴谋,强调固本防变。
看起来谁都有道理,看起来谁哪种方法都可行。
争论声在御书房内回荡,任彬怒斥钱惟济畏敌如虎,钱惟济反讽任彬好大喜功不顾民生,李仁试图拉架,张绍则反复强调辽东的危险性,帝国刚刚展开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殖民与探索蓝图,似乎瞬间被北疆这突如其来的烽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顾怀一直沉默着,他靠在宽大的龙椅上,手指缓慢地敲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激烈的争论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年轻却已刻满帝王威严的脸上。
他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目光扫过标注着“镇北关”的位置,扫过辽境那些新设的府县标记,扫过被圈起来的“顺义川”,最后,久久地停留在代表完颜阿骨打部活动区域的那个模糊的红点上。
脑海中,闪过上京初定时,对李正然的交代,也闪过李正然不久前那封关于“顺义川”异动、纳哈出煽动“将魏国变为新辽国”的密奏。
遗忘?顾怀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给他温水,他就会乖乖泡软的,那锅里的蛙,不甘心被煮熟,它想跳出来,还想把锅掀翻!
驱虎吞狼?看起来完颜阿骨打当年在大魏这几年还真没白待...你是在赌,赌辽境的火会烧起来,赌朕会被迫分兵,赌你能趁乱逃回辽东,关上那扇门,继续做你困兽犹斗的“国主”梦?
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
顾怀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众臣,那目光中没有暴怒,却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决断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吵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下了御书房内最后一丝杂音,如同寒冰坠地。
他站起身,绕过龙案,走到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前,背对着众人,阳光透过高窗,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舆图上,正好覆盖了那片广袤的草原和辽东。
“辽境烽烟起,非是疥癣之疾,乃心腹之患,”顾怀的声音冰冷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耶律崇,跳梁小丑,不足为惧,但他不死,则辽境人心难安,旧孽难除,更可虑者,其背后推波助澜之黑手,欲借其乱,行其奸!”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刺人心:“完颜阿骨打!此獠包藏祸心,勾结辽孽,放任其冲击国门,意欲何为?无非是乱朕北疆,伺机东窜,再闭辽东门户,负隅顽抗!此等祸胎,岂容其再苟延残喘?!”
他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钱惟济:“钱卿!”
“臣...臣在!”钱惟济浑身一颤,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国库艰难,朕比你清楚!”顾怀轻声说,“但此战,非为开疆拓土,乃为扫穴犁庭,永靖北疆!关乎帝国北境百年安稳,关乎辽东能否彻底消化!关乎朕登基以来,新政、殖民、西拓之大计,能否无后顾之忧!”
他向前一步,帝王威压如山:“没钱?挤!挤干国库最后一粒米!挤干江南最后一匹绢!挤干盐铁司最后一锭银!告诉那些海商,告诉他们,朕要预支未来五年的海贸税赋!告诉他们,平了北疆,黄金航路畅通无阻,朕许他们十倍之利!”
目光转向任彬,杀气四溢:“任彬!”
“臣在!”任彬精神大振,轰然应诺。
“即刻拟旨!”顾怀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一、擢升李易为征北大将军,总督北平行省及辽东一切军政要务!赐天子剑,便宜行事!擢升李正然为平东将军,辽阳防务,由其全权处置,务必锁死女真东归之路!顺义川若敢异动,格杀勿论!”
“二、命陈平率本部精骑三万,并整编戍卫军两万,为前军先锋!星夜兼程,出镇北关,追剿耶律崇残部!朕不要活口!只要人头!三个月!三个月内,提耶律崇首级来见!”
“三、调西线杨盛、赵裕部步骑五万,出雁门关,火速东进!不必理会沿途小股骚扰,直插漠北腹心!与陈平部形成合围!同时,严令其部,严密监视完颜阿骨打部动向!若其有异动,或意图东归...视为叛逆,就地歼灭!”
“四、着户部、兵部、工部,全力筹措粮饷、军械、车马!沿途州县,一体支应!敢有延误、克扣军需者--斩!诛三族!”
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的血腥气。
顾怀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幅象征着无垠未来的海疆图,最终落回北疆那片即将被战火再次点燃的土地,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钱粮艰难,殖民耗资,西拓方兴...朕都知道!朕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想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看着帝国的船队带回一座座金山,看着通往西方的商路铺满黄金!”
“但是!北疆不靖,如芒在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耶律崇要杀!完颜阿骨打这条养不熟、打不怕的疯狗...更要彻底打死!打到他众叛亲离!打到他尸骨无存!让辽东!让草原!让这万里北疆,从此只有大魏一个声音!”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皇帝那斩钉截铁、带着铁血意志的话语,在众人心头轰鸣:
"之前不打,是因为海上没有找到新路,可如今,这一仗,必须打!不能不打!朕要用最短的时间,最狠的手段,把漠北...给朕扫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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