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一碗浑水见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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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之后,我果真成了队伍里人尽皆知的疯子。

  白日里,那条灰色、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依旧缓缓向前蠕动。

  推车的年轻人不再将我放在车上,我也没再提过。我跟在他身旁,有时帮他推一把,更多的时候,我会在队伍里前前后后地穿梭。

  我不再去想我是谁,也不再去琢磨那个遥远模糊的使命。我的世界变得很小,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些麻木的面孔。我想让他们笑一笑,哪怕只是一瞬间。

  于是我开始讲那些支离破碎的故事。

  “哎,说那个前朝的秀才,大半夜的,在乱葬岗上看书,碰上个女鬼……”我对着几个蜷在路边休息、眼神空洞的孩子比划着,“那女鬼问他,‘公子,奴家美吗?’你猜那秀才怎么说?他说,‘美不美,得先看娘子你,识不识字啊!’”

  孩子们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旁边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妇人,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扯了一下。那一下很轻,像被微风吹起的蛛丝,但它确实发生了。

  我的心,竟也跟着轻了一下。

  “成功啦!成功啦!”我内心喊道。

  便更来劲了。

  周围的人看着我说:“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我完全不在意他们怎么说。

  把脑子里所有能记起的、带着点人味儿的片段,都掏了出来。我学着集市上耍猴的,翻着蹩脚的跟头,引得几个小娃娃第一次睁大了眼睛;我模仿着戏台上的青衣,捏着嗓子唱那早已不成调的《锁麟囊》,换来几个老妇人浑浊眼珠里的一丝波动。

  我忙上忙下,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我给病倒的老人捶背,虽然我自己的腰也直不起来;我把那年轻人好不容易才从地里刨出的、不知名的草根,送到最年幼的孩子嘴边。

  我不怕死了。

  当一个人不再畏惧死亡,他便生出一种奇异的、近乎于解脱的自由。

  我甚至觉得,我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唯一的价值,便是在这片绝望里,制造出一点点不合时宜的,属于“活人”的动静。

  队伍里的人,依旧当我是疯子。

  但他们的眼神,渐渐地变了。

  不再是纯粹的畏惧与躲闪。

  我来时,他们会打趣道:“疯子又来了!”

  有时,当我累得瘫倒在地,会有一只粗糙的手,递过来半个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饼子。

  有时,夜里最冷的时候,会有人默默地将自己身上那件,同样单薄的破棉袄,向我这边挪过来一寸。

  他们依旧麻木。

  但那麻木的坚冰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我这疯癫的举动,一点一点地敲开了一丝裂缝。

  然而,我终究是高估了这具凡俗肉身的极限。

  它老了。

  它早已被饥饿、风霜、与那场几乎要了我性命的大火,彻底掏空了。

  那年冬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便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小的雪沫,被北风卷着,打在人脸上,像针扎一样。很快,便成了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要将这片早已满目疮痍的天地,用一层虚伪的洁白,彻底地掩盖。

  那一天,我正在给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小女孩,讲着“大闹天宫”的故事。我说到那孙猴子,一棒子打碎了南天门……我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咳……咳咳……咳咳咳……”

  那咳声,发自肺腑,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从那早已干瘪的胸膛里,咳出来。

  一股阴冷的寒意,自我的尾椎骨,毫无征兆地攀爬而上,瞬间便窜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眼前,那漫天的风雪,开始旋转。

  那小女孩的脸,也变得模糊、重叠。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爷爷?”

  那声充满了担忧的呼唤,成了我,坠入黑暗之前,听到的最后一点人间的声音。

  ……

  我又一次,躺在了那辆独轮车上。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能坐起来。

  我病了。

  高烧,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休地,炙烤着我那本就已是油尽灯枯的身体。

  我的世界,成了一片充满了痛苦与幻觉的炼狱。

  时而,感觉自己坠入了万载的冰窟。那寒意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雪,而是自我的骨髓深处,一寸寸地,向外渗透。我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却依旧无法抵御那,足以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冷。

  时而,又仿佛被投入了炼丹的熔炉。那灼热,并非来自任何火焰,而是自我那早已干涸的血液之中,疯狂地燃烧。我的皮肤,烫得能烙熟鸡蛋,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丝。我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只能吸入那同样是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在那些清醒与昏沉交替的瞬间。

  我看到了许多,光怪陆离的幻象。

  我看到那个,在破庙之中,将自己女儿,亲手推出去的妇人。她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扭曲。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只是用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又看到那个,为了半块饼,而亲手砸碎了同伴头颅的流寇。他的嘴里,塞满了那沾着血与脑浆的芝麻饼,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那咀嚼声,在我耳边清晰得如同擂鼓。

  我还看到了许多,不属于我这副躯壳的记忆。

  我看到了一片,浩瀚的,正在缓缓生灭的星辰大海。

  也看到了白衣仗剑,傲立于九天之上孤高的身影。

  那些画面,一闪而过。

  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

  最终,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种感觉。

  下沉。

  无休止地,向着一片,冰冷、漆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光亮的深渊之中,缓缓地下沉。

  那感觉,并不痛苦。

  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宁静。

  我那颗疲惫的,混乱的,早已不堪重负的心,在这一刻放弃了所有抵抗。

  就这样吧。

  就这样结束吧。

  那个模糊的记不清的使命。

  那个遥远的,不知在何方的红衣身影。

  都不重要了。

  我只是累了。

  只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睡过去。

  ……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那片,永恒的黑暗,彻底吞噬的一刻。

  一点微弱,却又无比真实的温暖,触碰到了我那,早已被冻得没有了半分知觉的嘴唇。

  紧接着,一股同样是温热的,带着淡淡米香的液体,顺着我的唇角,缓缓地渗了进来。

  那液体,很稀,很浑浊,甚至还带着几分泥土的腥味。

  但它却是热的。

  它流过我那早已干裂得,如同龟裂土地的喉咙。

  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刺痛。

  却也带来了一股,久违的,足以将我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拉回来的力量!

  我的身体本能地开始了吞咽。

  一小口。

  又一小口。

  那股温暖的溪流,顺着我的食道,缓缓地,流入了我那冰冷的,如同一个空洞的胃。

  它像一粒,被投入了极寒冰窟的火种。

  瞬间,便点燃了一片燎原大火!

  我那具本已是僵硬得如同尸体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那双本已是紧闭的,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皮,竟奇迹般地向上,抬起了一丝缝隙!

  透过那道缝隙。

  我看到了。

  看到了那张,熟悉的,总是麻木不仁的年轻的脸。

  是他。

  是那个推车的年轻人。

  他正半跪在我的独轮车旁。

  他的手中,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碗。

  碗里,盛着小半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浑浊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

  米汤。

  他那张,早已被饥饿与风霜,雕刻得,如同一个小老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用他那双,沾满了泥污,干瘦得如同鸡爪般的手,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我的嘴边。

  他的动作很笨拙,也很轻柔。

  像是在对待一件,世间最珍贵的,易碎的瓷器。

  我看着他。

  我看着他那,因长期饥饿而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

  我看着他那,同样是干裂得,渗出了血丝的嘴唇。

  我也看到了,当那一小口,温热的米汤,顺着我的嘴角流淌出来之时。

  他那翕动的喉结,与那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舐了一下自己干裂的嘴唇。

  他也饿。

  他甚至比我更饿。

  这半碗,不知是他,从何处,用何种代价,才讨来的米汤。

  或许是他在这场无休止的,看不到尽头的逃荒之路上,最后可以救命的口粮。

  可他却没有喝。

  他把它喂给了我。

  喂给了他这个,素不相识的,疯疯癫癫的,随时都可能咽下最后一口气,只会给他增添累赘的……

  老头子。

  为什么?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所有的道理,所有的逻辑,所有的权衡利弊。

  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总是麻木的,灰色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的最深处。

  在那片被绝望与痛苦,覆盖的荒原之上。

  我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却又无比坚定的……

  光。

  那光,不属于神佛,亦不属于仙魔。

  那光很朴素,很温暖,也很脆弱。

  它叫……

  人性。

  “轰——”

  我的识海之中,仿佛有千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那颗早已被我遗忘的,沉寂的道心。

  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跳动,无比的有力!

  一股滚烫的,不受控制的暖流,自我的心底,轰然涌起!

  它冲开了我那,早已被冰封的情感!

  它涌上了我的眼眶!

  泪水。

  决堤了。

  那不再是为自己那可悲的命运,而流的泪。

  更不是为这人间的恶,而流的悲悯的泪水。

  那是一种,在见证了,黑暗之中有丝微弱,却又璀璨的光芒之后,所生出的充满了感激与震撼的热泪!

  这半碗浑浊的米汤。

  比我此生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更加珍贵!

  它没有治愈我这具早已是百病缠身的衰败肉身。

  却救活了我那颗即将被这人间炼狱,彻底同化的灵魂!

  它让我,在这片已是礼崩乐坏,人与兽再无分别的废墟之上。

  重新看到了,那份属于“人”的脊梁。

  他们或许会为了生存而变得麻木,变得残忍,甚至会做出,易子而食的骇人之举。

  但他们,并未彻底地沦为野兽。

  在他们那早已被饥饿与绝望层层包裹的灵魂深处。

  依旧保留着那份朴素的,本能的……

  善良。

  他们虽为流民。

  却是这片即将沉沦的神州大地之上,最坚韧,也最顽强的根。

  只要这根还在。

  那这片土地,便永远也不会真正的死去!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么多道理,我也一惊。

  再想,也许失忆前,我就是个教书的吧。

  我伸出那双还在剧烈颤抖的,没有半分力气的手。

  我没有去推开那只碗。

  我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轻轻地握住了那个年轻人,那只同样是冰冷、干瘦却又无比亲切的手。

  他愣了一下。

  他那张总是麻木不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不解与困惑。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对着他,这个,将我从死亡的深渊之中,拉回来的无名恩人。

  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欣慰的……微笑。

  然后,我张开了嘴。

  将那碗浑水。

  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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