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臻情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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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青苔被踩得发绿,带着雨后的湿软。阿禾的脚步声“噔噔”地撞在素月庵的白墙上,又弹回来,像无数个细碎的自己在身后推着往前跑。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和着脚步声织成串,倒比寺里的晚课钟声更让人心里发颤。转过月亮门时,她看见母亲站在石阶下,鬓角的白发被风掀得乱晃,像揉皱的棉絮,手里的包袱用蓝布带系着,正是去年她用苏木和紫草反复煮了五遍的那块靛蓝,边角磨得发毛,却在夕阳里泛着温润的光。母亲的眼睛亮闪闪的,像浸了泉底的光,看见她的瞬间,手里的竹杖“咚”地杵在地上,杖尾的铜包头磕出闷响,她张开双臂,袖口沾着的草屑簌簌往下掉——定是路上又顺手割了些艾草。
“娘!”阿禾扑过去,撞进那个带着艾草香的怀抱。母亲的手紧紧搂着她,后背有点驼,是常年弯腰洗衣、挑水压出来的,却像座最稳的山。她听见母亲的心跳“咚咚”响,比无垢泉的水声还让人安心,连带着自己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先前攥得发白的指尖终于松了劲,指甲深深掐进母亲的布衫,把那股艾草香攥得更浓了些。
“慢点跑,傻丫头。”母亲的手抚着她的头发,指腹带着点粗糙,是常年搓洗衣物磨出的茧,擦过她耳廓时有点痒。“娘这不是来了吗?”她低头看阿禾,眼里的光颤巍巍的,像含着两汪水,“路上遇见王郎中家的婆娘,说你眼睛亮些了,我还不信……”
阿禾抬起头,忽然清晰地看见母亲眼角的细纹,像无垢泉面被风拂过的涟漪,一圈圈漾开,还看见她嘴角的笑,像泉底那颗发着微光的桃核,暖融融的。她吸了吸鼻子,鼻尖蹭到母亲衣襟上的补丁——那是她前几日绣坏的帕子改的,针脚歪歪扭扭,此刻倒成了最顺眼的花纹。“娘,您手里的包袱,是不是给我带了枣糕?”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更深了,像被泉水泡软的木刻:“你这丫头,鼻子比狗还灵。”她解开蓝布带,露出里面用油纸包着的枣糕,热气透过纸层渗出来,混着枣香漫进空气里。“知道你爱吃带核的,特意让灶上多蒸了一刻钟,枣肉烂得能化在嘴里。”
阿禾刚要伸手去接,却被老尼的竹杖“当啷”一声打断。老尼不知何时挪到了泉边,正眯着眼睛看她们,竹杖上的铜环晃得细碎:“阿禾这眼疾,可不是单靠枣糕能好利索的。”
母亲忙扶着阿禾起身,往老尼跟前走了两步:“婆婆,您是说……”
“医书里早有记载,”老尼慢悠悠地用竹杖拨了拨泉里的光斑,“‘内障遮睛,非药石能破,需得人间臻情焐透了,方能消翳见光’。”她转头看阿禾,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你这眼睛,先前蒙着的哪是白翳?是心里揣着的慌——怕娘出事,怕自己再也看不见,慌火一烧,翳子就结得更厚了。”
阿禾咬着枣糕,枣核硌在牙间,有点涩。她想起那些在黑暗里摸索的日子,指尖碰倒药碗时的慌张,听见母亲咳嗽时的心悸,像有团冷雾总裹着心口,连无垢泉的暖意都透不进来。
母亲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指尖轻轻按在她眼睑上,那点粗糙的触感竟让眼尾发热:“臻情是啥?就是心头的热乎气。你小时候生疹子,整夜哭闹,非得贴着娘的胸口才能睡稳,那就是臻情;去年你跌断了腿,娘背着你走了十里山路找郎中,路上你怕娘累,偷偷咬着帕子不吭声,那也是臻情。”
老尼捋着花白的胡须,铜环在竹杖上转着圈,发出细碎的响:“九代素心庵主说过,人心像块冷玉,得靠这些热乎气一点点焐暖。阿禾这双眼睛,得在烟火气里泡着,在贴心话里润着,才能把翳子化了。”她顿了顿,看向母亲,眼神忽然郑重,“往后啊,多让她夜里跟你睡一处。睡前给她讲讲你年轻时的事,讲讲她刚生下来时皱巴巴像只小老鼠的模样,讲讲她偷摘邻居家杏子被追得满山跑的糗事……”
“我哪有!”阿禾红着脸反驳,却忍不住笑出声,眼角的泪珠子滚下来,砸在泉里,溅起的涟漪和先前母亲的泪滴叠在一处,像朵开得更盛的莲。
“怎么没有?”母亲也笑,伸手替她擦眼泪,指腹沾着的艾草汁蹭在她脸颊上,有点凉,“那年你才六岁,揣着满兜青杏子跑回家,裤脚还勾着根树枝,被李婶追得喊‘小馋猫’,最后还是娘给人送了筐新摘的豆角才摆平。”
老尼在旁点头,竹杖敲了敲泉边的青石:“就是这些事。话里掺着笑,气里裹着暖,比任何药方都灵。九代素心说,夜里是人心最软的时候,月影能把情分照得透亮,说的话能渗进骨头缝里,比日头下的叮嘱管用十倍。”
母亲把阿禾的手包在掌心,指尖摩挲着她指腹的薄茧——那是前阵子学着编竹篮时磨的,当时被竹篾划出血,她还嘴硬说不疼。“知道了婆婆,”她往阿禾手里塞了块温热的枣糕,“夜里就跟娘睡,娘给你唱小时候听的摇篮曲,那曲子还是你外婆教我的,调子软得能化开冰呢。”
阿禾咬着枣糕,甜香混着艾草香漫进喉咙,忽然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其实没那么扎眼,反倒像冬雪落在梅枝上,透着股温和的韧劲儿。她凑过去,用刚能看清些的眼睛数着母亲眼角的细纹:“娘,您这纹路里都藏着笑呢,比泉里的光还暖。”
母亲被她逗得直笑,眼角的泪还没干,又滚下两颗新的,滴在泉里。夕阳穿过云层,正好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斑,把那两滴泪映得像两颗跳动的星子。老尼站在廊下看着,竹杖上的铜环“叮铃”轻响,像是在应和檐角的风铃,风里飘着新晒的艾草香,混着枣糕的甜,把素月庵的黄昏烘得暖融融的。
入夜后,母亲果然把铺盖挪到了阿禾的禅房。硬板床铺了两层褥子,是母亲特意从家里带来的,还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母亲坐在床边替她揉着脚踝——下午跑太急,又崴了下,她从包袱里翻出个布包,打开是捣好的艾草泥,绿莹莹的,带着清苦的香。
“娘给你敷上,明天就不肿了。”母亲的手轻轻捏着她的脚踝,力道正好,既不疼又解乏。阿禾躺着看屋顶的梁木,先前只能看见模糊的黑影,此刻竟能辨出木纹的走向,像水流过石头的痕迹。
“娘,”她忽然说,“我好像能看见梁上的蜘蛛了,在织网呢。”
母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了,眼里的光在昏灯里晃:“那是喜蛛,专往有福气的地方去。”她把艾草泥用布裹好固定在阿禾脚踝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给你讲讲你刚出生那会儿的事吧?你爹抱着你,手都在抖,说这丫头脸皱得像块老树皮,结果夜里偷偷亲了你好几口,被我看见了还嘴硬。”
阿禾笑着往母亲身边挪了挪,鼻尖几乎要碰到母亲的衣襟。母亲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温水,慢慢淌过来:“你一岁学走路,专往泥地里踩,新买的虎头鞋三天就磨破了底;三岁偷喝我的米酒,醉得抱着柱子转圈,嘴里喊着‘月亮在跳舞’;五岁……”
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事,像被泉水泡开的茶叶,渐渐舒展。阿禾听着听着,忽然发现眼前的黑暗里浮起细碎的光点,像撒了把星星——那是母亲说话时,嘴角扬起的弧度映在她眼里的模样。她能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如何被月光镀上银边,能看见母亲的手指在被角上轻轻摩挲,连指甲缝里残留的艾草绿都看得真切。
“娘,”她打断母亲的话,声音有点发颤,“我好像能看见您的手了,在被子上搭着,像片暖暖的荷叶。”
母亲的手顿了顿,轻轻覆在她眼上,掌心的温度慢慢渗进来,像无垢泉的暖流淌过。“慢慢来,”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娘的故事多着呢,夜夜讲给你听。等你全看清了,就会发现娘鬓角的白发,一半是被岁月催的,一半是被你气的——上次你把染布的靛蓝水打翻在灶台上,害得全家吃了三天带蓝点子的粥,我那天晚上就多了三根白头发。”
阿禾在母亲的笑声里闭上眼睛,听见窗外的铜铃还在唱,风里飘着新晒的枣糕香。她知道,那些藏在岁月里的热乎气,那些带着艾草香的拥抱,那些混着笑声的絮叨,正像春日融雪似的,一点点漫过心头,把最后一点翳子,焐成了透亮的光。
天亮时,阿禾是被檐角的铜铃声叫醒的。她睁开眼,正好看见母亲在晨光里梳头发,银发在光里泛着柔和的亮,木梳划过发丝的“沙沙”声,竟比钟声还让人安心。她坐起身,脚踝已经不疼了,往窗外望去,廊下的青苔绿得发亮,阶前的无垢泉正映着初升的太阳,像盛满了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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