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箱残卷照寒灯

最新网址:http://www.hlys.cc
  我们在建康城的落脚处,是城南瓦子巷尽头的一间废弃柴房。

  原是大户人家堆柴禾的地方,门板朽得能透光,墙角爬满青苔,霉味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娘寻来几块破木板钉住漏风的窗洞,又从街边捡回半张破草席铺在地上,这便是我们的新窝。

  屋内最像样的物件,是我从洛阳一路背来的那个破旧木箱,里面裹着爹留下的残卷和那方端州砚台。

  我把旧木箱翻过来当书桌,娘用碎布拼了个布垫铺在上面,夜里就着从寺庙讨来的油灯看书,灯芯跳得厉害,字里行间总晃着摇曳的影子。

  墙角垒着三块石头当灶台,那口豁口的铁锅总算有了安身之处。

  我很庆幸和娘活下来了,至少娘活着,我就有一个家,这个世道一个人活着可真难啊!

  活着,就好....

  柴房的霉味还没散尽,娘从包袱底摸出个蓝布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支银钗,钗头的梅花早被岁月磨得没了棱角——那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听说外婆给的嫁妆只剩下这只钗了。

  “当了吧,”她把银钗塞进我手里时,指尖比钗子还凉,“换点米,再割块肉,算咱们在这儿安家了。”

  当铺掌柜掂着银钗皱了半天眉,给的铜钱刚够买半袋糙米和一小块不要的猪下水。

  娘在三块石头搭的灶台上支起豁口铁锅,猪下水在锅里滋滋冒油时,香气混着潮湿的霉味飘满小屋,我盯着跳动的火光,突然想起洛阳清平里的日子。

  那时巷口张婶总端来刚蒸的馒头,隔壁阿兄常偷着把他爹的酒葫芦塞给我,说等我将来考中功名,要喝我的庆功酒。

  可如今,瓦子巷里满是南渡来的难民,人人都低着头赶路,谁也没空问谁的来历。

  娘把猪下水切成碎末,混着糙米煮了锅粥,盛在豁口的粗瓷碗里,推到我面前:“臣儿,快吃,往后的日子,得靠咱们自己熬了。”

  粥里的猪下水腥得让人发颤,我却吃出了眼泪——张婶的馒头、阿兄的酒葫芦,还有那些在战火里失散的街坊,他们此刻是在哪个渡口挣扎,还是早已埋骨他乡?

  夜里我躺在破草席上,听着娘在灶台边偷偷抹泪。

  她总说等安定了就托人打听旧友的消息,可这乱世里,一封家书都要漂过千里战火,那些寻常巷陌里的牵挂,早就像洛阳城的飞檐,被浓烟卷得没了踪影。

  我摸着怀里的端州砚台,突然懂了娘为啥非要当掉银钗煮那锅肉粥——她是想让这漏风的柴房里,能有口热乎饭的烟火气,好假装我们还像从前那样,有家可归,有友可念。

  每日清晨,娘就去河边洗衣,傍晚挑着半桶河水回来,桶沿晃出的水珠在泥地上踩出串串湿痕。

  隔壁住着个编竹筐的老丈,见我们可怜,送了些竹篾,娘编成简易的篱笆挡在门口,算是隔出了方寸私密。

  最难熬的是梅雨季,屋顶漏下的雨水顺着墙缝往下淌,我得把书卷紧紧抱在怀里蹲在木箱上,眼睁睁看着地面汇成小水洼,倒映着昏黄的灯光晃啊晃。

  娘总说:“等天晴了就好了。”

  可她不知道,这漏雨的茅舍,已是我们在这乱世里,能守住的最后一片屋檐。

  腊肉粥的香气还没在柴房里散尽,娘就揣着剩下的几枚铜钱出门了。

  连着三日,她天不亮就踩着露水出去,直到暮色漫进巷口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布鞋沾满泥污,裤脚卷着未干的水渍。

  第四日清晨,她终于攥着块染了皂角香的粗布回来,眼里带着难得的光亮:“臣儿,娘寻着活了,城西王大户家缺个洗衣的,管两顿饭。”

  从此娘的身影便追着晨光与暮色,每日天刚泛白,她就挑起沉甸甸的木盆去河边,寒冬里河水冰得刺骨,她得往手上抹层猪油才敢伸进水里,回来时指关节肿得像发红的萝卜。

  大户人家的衣裳料子金贵,娘总蹲在河边搓到日头偏西,连午饭都是啃口冷硬的窝头对付。

  有次她带回件绣着金线的锦袍,悄悄对我说:“你看这针脚多细,等娘攒够钱,也给你扯块好布做件新长衫。”

  我瞧见她藏在袖口里的手,冻疮裂了道血口子,却还在夜里借着油灯缝补我的旧衣。

  瓦子巷的月光照进柴房,娘捶着酸胀的腰说:“累点不怕,只要能让你安心读书就好。”

  灶台上那口豁锅渐渐有了热气,有时是掺着野菜的稀粥,有时是大户人家赏的剩饭,娘总把能挑出的米粒都拨到我碗里,自己啃着难咽的菜根。

  河边的芦苇黄了又青,娘洗衣时弯腰的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木槌捶打衣裳的砰砰声,混着远处传来的船鸣,成了这乱世里,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最实在的声响。

  我把她磨秃的皂角收起来,在砚台里捣成碎末研墨,只盼着笔下的字能快点长出力气,替她撑起这漏风的柴房,撑起这艰难的日子。

  诶,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好想长大,是不是长大以后就可以让娘过的好一些......

  娘每日清晨挑着木盆出门后,柴房便只剩我与残卷相伴。

  我将那只旧木箱推到漏进微光的窗洞下,箱面上的布垫早被磨得发亮,却仍是这屋里最平整的地方。

  从洛阳带出来的半卷竹简摊在箱上,竹片边缘卷曲发黄,有些字迹已被潮气浸得模糊,我便用指尖蘸着清水,一点点将晕开的墨迹捋顺。

  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卷得油灯火苗直打颤,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忽长忽短地晃动。

  砚台里的墨汁总冻得结了层薄冰,我得呵着白气反复研磨,直到冻僵的手指发麻,才能调出勉强能用的墨。

  握着那支笔杆开裂的旧毛笔,在捡来的树叶背面抄书,笔尖划过叶面的沙沙声,倒成了这寂静柴房里唯一的活气。

  有时读得入神,日头爬到头顶才惊觉腹中空空。

  灶台上娘留的野菜粥早已凉透,我就就着冷水咽几口硬窝头,目光却舍不得离开竹简。

  那些记载着兴衰治乱的文字,在乱世里读来格外沉重,字里行间的忠义肝胆,竟与娘弯腰洗衣的身影渐渐重叠——好似我懂了原来支撑世间的,从来不是王侯将相的功业,而是这草芥般的人,在苦难里不肯弯折的脊梁。

  暮色漫进窗洞时,我便点亮那盏寺庙讨来的油灯。灯芯烧得噼啪作响,将竹简照得半明半暗,也照亮箱角堆着的皂角碎末。

  那是娘磨秃的皂角,我捣碎了研墨,写出来的字里似也带着皂角的清苦气息。

  远处传来木槌捶衣的声响,我知道是娘从河边回来了,便赶紧把抄了半沓的树叶抚平。

  想着等她进门时,能让她看看,她的辛苦没有白费,这漏风的柴房里,正有颗不甘沉沦的心,在墨香里悄悄生长。
  http://www.hlys.cc/29235/4.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hlys.cc。翰龙中文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hly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