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错金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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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二街车流如织,东西延伸。伊释巷与之交会,蜿蜒向破败的居民区。燠热,夜幕如瀑。待拆的矮楼里,零星亮着几盏灯。
垃圾桶爬满脏污,杵在巷子尽头。路灯投下隐约的亮光,将垃圾桶扯出长影。一只帆布手包,沉甸甸的,匿在暗处,像在观察,在感受,伺机而动。
少年结伴而行,足下趿拉着课业和自习累积的倦惫。
“下周的月考,可真闹心。”小胖子擦擦汗。
“你说,咱们……”赵磊脚下一绊,紧接几个踏步,沉闷、仓促,气恼直冲天灵盖。
“谁啊,乱扔垃圾。这破地儿我住得够够的,苍蝇迎着尿臊打转,早拆早利索了。” 少年持续输出着怒意。
“磊子,等会儿。这谁丢一包儿。”
“准是破烂儿,邦硬,这地儿能丢什么好东西?”赵磊兀自朝前,嘟囔着回应,但终究没忍住回了头,瞧见制造趔趄的元凶--那只巴掌大的包,正摊在对面人的掌心中。
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同伴扯动拉链,拉头摩擦链牙,声音在夜空荡开,渡到远处。
光憋坏了似的,从包里探出。
是金条。
两块,叠摞,诺基亚直板手机大小。一掂量,叮当当,金属碰撞着,声音回响在心里,是惊诧。真沉呐,元素周期表上的字符,具象地躺在手里。
“发财了,咱们!”小胖声音一阵支吾。
金子湿漉一角,留一道清浅的牙印儿。 小胖憨笑,迎上白眼。
“瞧你这出息。你说,失主得多着急。 再说,这么值钱的东西,谁丢了都得报警, 到时候警察找上门,咱解释不清。”
两人决定等,兴许捞着一份当面的谢。
哈欠、蚊子包、麻木的腿。倦意,像被汗渍濡湿,黏腻得脱不掉。等待,似乎默许时间向无尽处延展。
“半个钟头,连人影都没见着,更别说失主了。”
“报警吧。”赵磊说。
警车很快抵达,民警完成简单勘查。
“还需要你们配合一下,去所里做个笔录。”
走出小巷的时候,少年瞥见斑驳墙壁上,闪烁着红蓝交替的光影,在那个瞬间生出些杂陈情绪。
可惜。可惜什么呢,这只包,还是自己?
少年历阶而上,脚下提着劲儿,怕扰了浅眠的邻居。在口袋摸掏时,听到自家门内压抑的话语声,迟疑中拧转钥匙,推门。迎上父亲,冷淡,眉头紧拧,隐隐有怨气,但不是冲他的。父亲还是那身在外的行头,也许刚回来不久。他直感透不过气,似乎四周墙壁正向内挤压。
奶奶从房间挪出来,右腿拖沓,动作较往常更滞缓。赵磊抢先说出不饿,赶在被询问之前。家里的气氛不对头,少年没开口, 觉得至少不该在这个当口。
他躲进房间,复习资料摊开在窄桌上。
父亲在客厅辗转翻身,沙发发出老旧的吱嘎声,他在屋内听得真切,脑袋里挤满父亲蜷缩入睡的画面。
他重新打量房间,余光足够审视。人坐着,几乎把这儿填满。床尾那幅青山挂画, 让视觉空间愈加逼仄。尽管,这是家里最好的房间。父亲的腰和那张老沙发相互忍受, 就像一家人和整个房子相互忍受一样。
客厅响起鼾声的时候,赵磊枕着胳膊, 琢磨失主会是怎样的人。
翌日,天已大亮。少年醒来,镂空菜罩下,油饼豆浆尚有余温。他扑到窗口,看到亲人的背影。抓起T恤胡乱往头上套,夺门,瞟一眼台阶,间隔跃下,疾风似的追到巷口。瞧见父亲拦停了出租,奶奶挣开被箍住的手腕,挥赶车子。老人执拗起来,任谁也只能依着。
老人佝偻着背,一步步朝前挪。
身上套件无袖印花汗衫,一只手揣在口袋,把裤兜撑起一处鼓囊。老物件攥在手里,心里微微有些紧,掌心沁出层薄汗,被包裹物什的绒布吸收了。
那是她方才从匣子里取出的镯子,匣子搁在房间,方桌左边最上的抽屉里,上了明锁。钥匙藏在衣柜,罩透明塑料布的那件呢子大衣口袋里。多少年的东西了,留着总归是个念想,可惜,终究是留不住了。
老太太在风祥金店前停步,门口立了块白板,记号笔手书,陈述今日金价。
迈进门,枯手摸索着展柜玻璃,目光挨个扫过首饰。
“阿姨,您买金子?”
“是卖。”说着把绒布往柜台上一搁,响起轻闷的“当啷”声。
“收吗?”老人问。
店主持着镯子找亮处。饰面雕盘如意云纹,另绘一处珐琅青山,青处深里着黛,染着沉重。实心的古法足金镯子,细小沟壑处没一丝脏污。
“收。”悬置的问句等来回应。
上秤显示一个数,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老太太视线死追着镯子,像秃鹰盯着猎物。
“阿姨,镯子得洗净融了,剔除杂质, 算净重。”
“别,别,传下来的东西。儿子买房差点儿钱,赶明儿我还回来赎呢。”老人语气软下来,发出近乎哀求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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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亏不少钱。”
“能给多少?”
计算器噼啪一阵响,语音报出一万九千八。
“这也太少了,你门口写的不是--”
店主不等老人话落,回道:“那是您买的价格,我这儿收只能算这些。还有,您这镯子得去掉杂质,然后……”
老太太思前虑后,不是滋味儿。说什么杂质,什么别的价儿,不过是欺负我孤老太婆急等着钱用。软磨硬泡,多讨出个零头, 凑了个整数。想着两摞钞票码在桌子上,多厚重,能让儿子看得见心意,比手机里的数字熨帖。
“给现金吗?”
男人拉开钱匣子,几格空荡,几处浮放几张零钱。
“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现钱,都在手机里。”
“亏了孙子平时教我摆弄这,要不然呐, 镯子都卖不成。”
指尖点着屏幕,浑浊的双目追着灰了的指甲盖,一连数了几遍,反复确认二后边跟了四个零,心才宽起来。
回去的路,似乎近了。迈着碎步,踩着树荫,微风,红日。
进单元门的时候,碰到二楼的老李太太。
老人抹了一把泪,少年推开接警大厅的玻璃门。父亲腾地站起身,片刻错愕,眼里蕴着怒,手指向家的方向。赵磊梗着脖子, 强调自己也是这个家的男人。
“老李太太让我安装什么软件。哝,你瞅瞅。我开始觉得都是些骗人的东西。她点开给我看利息,每天都进钱呐。我心里一盘算,房子也不是今天买。两万块钱,放里面一天,就能赚几天的菜钱。
“可谁成想,才半天,跟我说,说什么冻结、什么错误,钱怎么都拿不出来。老糊涂了哦,儿子昨儿夜里头冲我一顿数落。警察同志,骗子还能不能抓住?你们可千万帮帮我老太婆。我的钱,我的金镯子呦·….…”
说话间,一男子进门。帽檐遮着眼,脸埋在阴影里,径直朝他们的方向。
“警察同志,有送到你们所的失物吗?" 男人开口。
“你什么东西丢了?"
“金条。”
民警抬眼瞅男人,赵磊目光紧追一切。
“克重、数量多少?”桌上那支签字笔被民警夹在指尖,圈圈旋转、舞动。
“两块,每块一公斤。”
“哪儿弄丢的?”民警追问。
“伊释巷往北五十米,靠近垃圾箱那儿。”
“具体什么时间?经过讲一下。”民警用笔尾堵头“嗒嗒”敲着面板。
“昨儿夜里,酒喝多了,尿急去解手, 想着出租车上放贵重物品不安全,拿下车了。东西挺沉,坠裤兜儿,随手放脚边儿了,突然酒劲儿上来,脑袋晕乎乎的,后面断片儿了,怎么回家的都忘干净了。”桌上没了动静。
“东西哪里来的,有没有票据?”
“家里老人的东西,前些日子准备换套改善房,差点儿数,我妈就把家底拿出来了。”男人隔着帽子搔挠后脑勺。
“身份证出示一下。”
男人应声掏证件,慢吞、犹豫,似乎丢了两根金条,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叫曹禺,票据呢?”
“这得问老太太,还真不好说,可能有年头了。要是没有……”曹禺息了声音。
“没凭证?”笔盖被民警按得“咔哒”乱响,“即使东西在这儿,你说,我们能轻易给你么?”
“那调监控…”
“怎么,指挥我们干活儿。”民警斜斜着眼,笔一丢,沉沉往椅背里靠。
“误会了,误会。”
“那地儿监控没覆盖。”
“那,我回去找找,再找找。”曹禺讨好似的重重几下点头。
赵磊想起什么,扭头寻父亲,赵志刚狐疑的目光正落在男人的帽子上。帽身前片中央,是涤纶线钩织的山形图案。
赵磊的视线尾随男人离开,再跟到远处,似乎有人影。
感应门移向两边,男人戴着棒球帽,径行至前台,递出证件的同时,道一句“开间房”。服务生从显示器前抬头,迎上黑色帽檐,往上是山形图案。
男人把自己反锁在房间,屁股没挨床单,来回踱步,频繁按亮手机屏幕查看时间。
敲门声陡然响起,男人应门。两男子进门,一高一矮,周身黑衣,戴着帽子口罩, 捂得严严实实。
“东西呢?”
男人掏出银行卡,被对面夺了去。
“怎么,戴着口罩?”男人怯声问对面。
“感冒了。”高个男子垂着眼,摊开掌心,“手机,身份证。”
男人翻找口袋,将东西交了出去。对面两人在操作,手机响起提示音,大概是收到信息。
“那说好的贷款?”男人向二人询问。
对面没答,手上操作未停,半响回-句:“这卡能贷,但得包装。”
“怎么包装?”
“刷流水。”二人直视他回答。
“钱从哪儿来?”男人狐疑。
“这你别管,想做就跟我们走。”言毕, 高个男子静待他决定。
男人陷入迟疑。
“在我们这儿办的话,有好处。”
“帮我办贷款,还给我好处?”男人愈发不敢置信。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公司也需要人帮我们走走账,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 你自己考虑。”高个男子话里几分不耐烦。
男人一路跟,移步出酒店,穿过马路, 来到一辆发动着的车子前。玻璃黑乎乎的, 看不清里面。男人几乎是被塞进车里的,坐驾驶座正后方,正副驾驶被木板隔开。几扇窗户被瓦楞纸壳糊住,边缘粘满层叠的胶纸。头上的阅读灯亮着,在磨花了的塑料壳覆罩下,光格外昏黄。
男人右眼皮突突跳,直想离开,鼓起的勇气迷失在暗处,四处找借口安慰,不过别个公司需要,只是转转账。顿挫、轰隆,车子发动了。男人下意识寻手机,想起在对方手里,一时间顾盼无措。身后一阵键盘声, 两人噼里啪啦地操作,屏幕的光打在脸上, 萤火般幽暗。
手机响了,男人的手机。对方瞅了眼号码,用手机戳戳男人肩膀,示意他接听。
“接。”
男人没吭声,没动。
“不怕你卡冻了你就别接。”高个男子提高声调厉声道。
男人顺从,揣摩对方的口型,鹦鹉学舌般句句应答。挂断电话,伸手拉车门。
“怎么?贷款不办了?”
“不办了。”男人答。
“耍我们呢你?”对方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眼神带几分凶。
没、没有。”男人垂着头搓磨膝盖。 “我们几个人陪着你做这一单。” “我怕……”男人慢吞吐出两个字。
“怕什么,跟你说过,我们是正规公司。” 高个男子挤到他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肩。
车厢里一阵沉默。
“除了我们这儿,你哪儿还能弄到钱?” “那钱…”男人问。
“别废话。”对方答。
“好处费…”
“少不了你的。”
男人肩头软下来,泄了气。
车子走走停停,转了不知几道弯。空调出风口发出异常响动,像嗓子里卡了东西, 往外吐热气。
男人摘下帽子朝自己扇,在漆黑中摇晃, 听POS机打印回单的噪音,歪着头睡着了。
回到出发地,天已经黑透。双脚一沾地,车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里。夜还更透亮些,男人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男人愣在原地,摸到口袋里还回来的东西。
手机消息空了,对方的痕迹都被抹去。 想起银行卡,抖抖索索点开图标,跃出整页整页的记录,指头胡乱上滑,翻不到头,戳戳点点,不敢看仔细,猛按几下关机键,屏幕倏忽熄灭,心也一样。
失主再没出现,民警拨通电话,起初男人应,说票据没找到。再联络,久无人接听。
民警找上门,户主称男子曾是这儿的租客,几年前搬离此地。返回所里网查,户籍资料和笔录有出人。曾经确有这种情况,出于种种原因,当事人不留真实住址。
再度寻至一处居民区。红砖房褪了色, 草木旁逸斜出,垃圾四处散落。上楼,无人应门。邻居阿姨从隔壁探出头,说男人的母亲得了病,最近一家到外市求医去了。
失主消失,线索断了,金条一时间没了归处。
警察对失物起疑,直觉背后有什么隐情。若如失主所言,金子是老物件,应该被时间乌镀一层。当然,时常保养也说得通。 但外地老人,身怀巨款,几次迁居,住这般处所,不能不说蹊跷。
眼下,已有一组人被派去寻找曹禺的下落,还能做些什么呢?物品被摸抓擦蹭,几经人手,提取到有效指纹的概率不大。查监控碰运气,看能否找到有效信息,总还是可行的。
伊释巷未设监控,但五三二街十字路口都有配备。根据笔录陈述,民警重点排查了案发时段途经的出租车。多辆途经伊释巷岔口,但仅一辆停靠下客,车辆随即驶离。
或许是失主醉酒,记忆偏差,下车后步行离开,存在这种可能性。联系上出租车司机,对方称特别反感醉汉,如果乘客喝了酒, 自己会格外留心。但那天,那条路,他印象里没有这类人,至于包,他的确记不清。
放弃出租车这条线,再回看影像,发现一辆面包车驶人巷口,摇摇晃晃走下来一男子,头戴棒球帽,钻进巷子,约两分钟后返回。监控距中心现场过远,人员特征看不清。
民警把目光聚焦在面包车上。调查发现,这竟是一辆套牌车。
事情的走向怪异起来,这不是普通的遗失案。
金条的事悬着,诈骗案有进展。
嫌疑人在琅城被抓获,正是老太太被骗资金转人账户的户主。
证据都到位了-行动轨迹、开卡信息、交易明细。账单三十几页长,流水得梳理。进出账多少,获利几钱,要算清楚。侦查人员注意到转出款项栏出现过一个名字, 熟稔,是近期接触的,但想不起在哪儿,或许是同名。
讯问的时候,嫌疑人哭天抢地喊冤,说自己找不到正经工作,只是想赚点外快,那帮人说只要提供卡“跑跑分”,能拿两个点的好处费,真不知道是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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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他不是诈骗犯。尽管诈骗者另有其人,但眼前的人提供银行卡,相当于帮赃款过桥。多方资金汇人,这些承载血汗的数字,随即岔成几道支流,注入其他卡主的账户。钱不会就此止步,而是层层流转,洗白、变现或者转至境外。一个节点一位卡主,他们真的无辜吗?
警察盯着对面,似乎往深处看,嫌疑人的面孔都一副模样。眼前的这个,几天前流窜到外地,车票是别人买的,银行卡是新开的,大堂经理千叮万嘱,切勿将卡提供给他人,字是本人签的。手机、身份证是亲手交出去的,也许对方大额转账的时候,还咧着嘴帮人刷脸呢。
冷哼一声,回一句:“你赚这点蝇头小利的背后,是多少家庭的彻夜难眠。”
铁证面前,嫌犯伏法。
但退赔款是分毛出不起的。这些人,拿到赃款,酒醉今朝,一通挥霍又跌入旧日生活。一边痛斥日子难推、分配不公,一边把能借的软件都贷空了额度,之后一个接一个逾期。白条、借呗能分期的统统分期,直到分期也是逾期。也是,毕竟失信人员的口袋,哪个不是千疮百孔,掏不出钱来的。
老太太接到消息的时候,高兴得过年似的,像看到金镯子一路扑腾翅膀,重新在匣子里筑巢。后来心再度灰冷,面对空盒子枯坐的时间,比之前还要久。
老人在等,等一句公道,等一份判决, 等一个失而复得的笑;等孙子能升人理想院校,等这栋“拆”字几近剥落的房子,轰然倒地。
整座城依山而建,看守所在城市边缘。 法院开庭前,嫌疑人被关在里面。那些日子,他或许辗转在夏夜的通铺,听着鼾声鸣响盼天亮;或许刷着角落锃亮的金属蹲坑, 期待晚七点的新闻联播。然后,日复一日地蓄力,在每一个放风时刻,奋力蹦向天空, 只为看一眼墙外高耸的群山。
窗框取景青山。曹禺窝在陪床椅里,斜目远眺,将重峦纳入眼。这儿的山温和柔软,不似来处,怪石嶙峋。
鼻饲管插着,里面蒙蒙一层雾珠,尿袋悬在床侧,有液体滴答着渗落。老人躺在病床上,面部沟壑里扭曲着痛。病房浑浊、嘈杂,笼罩着轻微死亡的气息。男人守在床边,隐隐有鼾声。
肩膀被人拍了拍,男人从梦中惊醒,下意识转头,看到两张陌生的脸。对方叫了自己的名字,男人大体估摸到来意。许是当着一屋子的陌生人,不便展开下文,一个会心对视,男人按示意来到走廊尽头的会议室, 看到两本递到眼前的证件。
“你的发票,找到了么?”民警把证件收回口袋。
“还、还没。”曹禺嗫嚅一句。
“金条,是你的吗?”
“是、是。”男人应和般点头。
“不着急要?"
“没有发票,你们不给不是?"
“哪家金店买的,重开票据也可以。”警察提出了这种办法。
“老人的东西,这我没问过。”曹禺回。 “人不是在屋里么,现在去。”
曹禺不动亦不言语。
“联系不上人,我们只能找到医院来, 希望金条能尽快交还。有什么困难,你提, 我们想办法。”
男人垂头,哑然,半晌猛吸口气。
“实话说了吧,金条不是我的。” “谁的?”民警似乎并不惊讶。
“那天,我路过派出所附近,被一个男的叫住。他说自己金子丢了,只要我肯帮他认领出来,愿意给我三千。”曹禺羞赧地盯着砖缝回忆。
“你就答应他了?”
“起初我没答应,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去领。对方说在打离婚官司,转移财产什么的。我虽然还是有怀疑,但我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警察同志,我妈重病,我需要钱, 家里实在没钱了。”曹禺解释道。
“心情我们理解,但你想过后果没有, 这么做有可能是违法的。”
“我认,这次确实做错了。心存侥幸, 以为这点儿小事,做了也没人发现。”
“对方长什么样?”警察问。
“男的帽子戴得低,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看不清。”
“还能想起什么?”民警想通过细节抓些有用线索出来。
“当时我很犹豫,跟他说心里有点儿打怵, 对方从头上叠戴帽帽子里,取了一顶给我。”
“你的帽子呢?”赵磊冷不丁问出一句。 “什么帽子?”赵志刚不看他,摆弄手里的活。
“额前有山的那顶。”少年在空中比画。 “干活时候落下了,许是被人捡走了。” 赵磊捕捉到父亲的眼神。
“派出所失主头上那顶,是你的吧?” “不是。”父亲否认。
“一模一样的图案,而且灰扑扑的。”赵磊揪着问题不放。
“一样的帽子多了去了,作业做完了吗?”
赵磊明白,再问下去是死胡同。自己到底想问什么,究竟怎么了,说不清。他几次去派出所问情况,民警都摇摇头。从捡到金条开始,生活变得古怪,像对着哈哈镜。最近心跳得异样,像预感,又像只是累了。自己也想这无着落的金条。或许,一直都是, 只是这样的感觉,当下格外强烈。
照理来说,大额售金需要严格执行登记制度,但总有店家愿帮买主隐瞒,图多余的钞票。收益够大,风险算不上什么。各大金店配合调查,不出所料,没有匹配信息。
不排除近期购买的可能。就依笨办法查吧,全市小规模的金店不少,先以面包车途经地为轴,摸排调查。
龙呈珠宝招牌上的灯箱布褪了色,下角脱胶,微风拂过时舞几下。民警问有没有大额购金记录,老板否认,语气果决得像承认错误,但还是被瞧向左边的目光出卖。柜台那本购买登记的确没有异样,民警提出要看账本,老板挪进收银台,犹豫近乎迟缓地摸出账本,不情不愿地搁在桌面上。
大额交易暴露,老板识相地交出另一本登记簿。
购买人一栏歪扭几个字:赵志刚。
男人抱着膀子,眼神无处落脚,盯着对面显示器背面粘着的纸条。
“你就是赵志刚?”警察问。
“是。”
“找你来了解点儿情况。”
“我一定配合。”男人答得诚恳。
“你儿子拾金不昧,你说说这金子哪里来的?”民警问。
“他说是伊释巷捡的。”
“金店的购买记录上登记的是你的名字, 身份证号也对得上。”民警观察着男人的反应。
“之前身份证丢过,可能被人冒用了。 说句不该说的,我倒希望这值钱东西是我的。”赵志刚话里藏着笑意。
似乎这些都不算明确指向赵志刚犯罪的证据。不承认自己丢了金条,这条的确没入刑。
“那银行卡呢?”警察问。
“什么银行卡?”男人紧张道。
一沓纸拍在桌上,印着银行流水。
“金店大额消费,解释一下。”
“不是我。”赵志刚张张嘴,似乎还想补充些什么,最终选择止语。
“进账呢?”
男人不应声。
“操作转账的,是你吗?给你转钱的人, 认识吗?”警察一连抛出两个问题。
“我们合理怀疑你涉嫌诈骗,如实交代, 算坦白,从轻处理。”
“我没骗人,我也是被骗了,本来我, 是想贷款。”男人沉默半晌后开口。
五月份,赵志刚在公厕隔板上瞅见贷款广告。前些年,他操作网贷,几次逾期,上了征信,像他这样,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 银行专员压根不会正眼瞧他。倒也不是恶意骗贷,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看病读书,收人全靠他一个,手停口停。工地欠薪是常态, 窟窿总堵不上。
后来,换了工地,碰到心眼儿好的老板,苦几年,攒了点儿钱。现在住的老房子,等拆迁等了快十年,项目一次次搁置, 心早凉透了。儿子大了,课业多、个头儿大,还有母亲的腿,都不能再等,他寻思换房子,差点儿钱,只能动脑筋去找。
“我以为他们在帮我贷款,从头到尾都是。”
“反诈中心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这么以为?”民警道。
通话记录单明明白白,对照银行流水账单来看,赵志刚接到电话的时候,交易才刚刚开始。
“工作人员明确告知你,账户资金可能涉嫌诈骗。”
“那之后我感觉不对劲了,可我已经在车上了。”赵志刚辩解。
“所以呢?”警察反问。 “想走的时候,他们威胁我。” “卡里还剩的,是什么钱?”民警问。 “对方说是好处费,我一分没动。” “买金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民警追问。
“我确实不知道,车子晃晃悠悠开了几小时,我中途睡着了,身份证、手机、银行卡都在他们身上。”
辨认结果及笔迹鉴定印证了赵志刚的供述。金店老板对着一排照片,翻来覆去看, 再瞅一眼警察,为难地开口,说人不在其中。人到店前,是电话联系的,银行转账给了定金,自始至终没留下其他信息。不必说,银行卡和电话自然也是冒用的。
“愿退赔吗?除开买金条的部分,你卡里还有钱转到其他卡里。”
“多少钱?"赵志刚战战兢兢地问。
按法律规定的比例,警察报出一个数。 赵志刚僵透的心软和下来,听到的数额不致让一家人翻不了身,可交出大半存款,那房子怎么办?愁绪缭绕心头,化成一声长叹。
“赔的话,有机会缓刑。我说的是有机会。不赔的结果,你知道。”民警答。
老太太拿到保留通知书副本,险些晕过去,说砸锅卖铁也要为儿子争取从轻。但家里的钱都在儿子的账户里,民警转达了赵志刚的意思,赔偿意愿不强,密码不松口。
一个儿子、一个父亲的心思不难猜。几年的积蓄,因为错念,统统折出去,房子再不会有着落,蚀骨噬心。留着钱,老母亲和儿子的生活至少有保障。
这个阶段,家属不能同嫌疑人会面,这是规定。话可以传达,但情绪不行,再怎么焦心,也使不上劲儿。
赵磊从旁听着,一声不吭回了房间。
再次提审,在看守所里,警察补充讯问。
“上家的身份信息?”
“拿回手机的时候,都被删干净了,通话记录也是空的。”赵志刚盯着腕处的手铐。
“有些号码和软件账号,写在茶几抽屉的电话本里。”沉默半晌,男人又补了一句。
“赔偿的事儿,想好了吗?”
对面不作声。
“要不你看看这个。”民警递出件东西。
信封塞进栏杆里,写着他的名字,是儿子的字迹。
“回去慢慢看,好好想。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母亲被骗的两万块钱,转到嫌疑人的卡里,之前抓到的那个,还记得吧?我们重新核对了流水,这笔钱到账之后,混着其他赃款,分别转到多个账户,你
其中一个账户是谁的?”
“我们一直纳闷儿,怎么你的卡就没有对应的被害人报案,原来你卡里的钱不是被害人直接转进来的,而是等赃款汇到别的卡主账户后,再转到你这儿来。”
“笔录看一下,没问题签字。那个交易方,叫赵志刚,银行卡尾号0322.”
爸。您还好吗?
高中课业紧,这次月考,我拿到年级第五。如果您在,肯定会板着脸骂我骄傲。
奶奶最近常躲在屋子里,可能是在哭。 煮面也总忘记放盐。
那天,警察来过。我听到了,他们说, 您银行卡里的钱可能涉及诈骗,罪名叫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奶奶被骗的那阵子,有时候整夜不睡,憔悴了很多,这些您都见过。
或许,我们这座城市,类似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或许,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在为生活、为房子奋斗着。而转进卡里的这些钱,可能也是他们多年的血汗。
您为这个家付出了很多,我很快也将成年,能为您分担。您以前教育我,勿为小恶、勿略小善,我一直谨记。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一定会有的,只是来得晚一些。赔偿,是法律和良心对我们的规范。
我和奶奶需要您,盼您回家。
通过赵志刚提供的线索,警方找到上家的真实身份,对相关人员进行网上追逃。
退赔款到位后,赵志刚被办理了取保候审。他没让通知家属,径直来到一处门面, 付账,揣着东西,回家。户头上的钱,还够也只够家里一年的开销。
就好像,你握紧了桨奋力向前划,小船却被一个激浪打回原点。
母亲不在家,或许正在菜市,为几毛钱和摊贩讨价还价。走进北屋,拉开抽屉,取出匣子,打开。往口袋里掏,呵气,用衣角擦拭--那只镯子。手指摩挲几下,把它放进匣子,悬着许久的心重归于原位。
赵磊回来了,奶奶在厨房忙活。父亲的房间,灯亮着。赵磊踱到门口,看父亲敲敲打打,翻身打转,试图加长床板。父亲弓着背整理拾掇,有个瞬间,挨近墙上的挂画。
今天的山,着墨浓得刺眼,而它正被父亲背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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