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番外 当归6

　　莫殷目光投向君天瑶离开的方向，眼神深处有什么情绪波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他语气平淡：“那样最好，彼此清净。”

　　“清净？”方昊天几乎要被他气笑，“你管这叫清净？你这叫自欺欺人！真想断得干干净净，那就趁现在，把话摊开说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你不要他了，让他彻底死心，也别再对你抱任何指望。你敢吗？”

　　他顿了顿，观察着莫殷瞬间绷紧的侧神情，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几分洞察：“我可瞧得真真儿的，他对你，可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抗拒。倒是你，躲什么？”

　　莫殷猛地回头，眼底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声音冷了下来：“我的事，不劳你费心。你还是多想想如意坊的麻烦该如何解决。”

　　一提如意坊，方昊天顿时泄了气，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嘀咕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见莫殷油盐不进，也失了再劝的兴趣，抱臂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不再言语。

　　没过多久，君天瑶便回来了，手里拿着水囊。他走到两人面前，先将水囊递给莫殷，语气如常，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那边有处山泉，水质清甜，尝尝。”

　　这近乎主动的示好让莫殷微微一怔。他看着递到面前的水囊，又抬眼看向君天瑶。对方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那眼神里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像细针一样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沉默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两人皆是一顿，又迅速分开。

　　莫殷握着那还带着对方些许体温的水囊，却没有喝。他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说：“有劳。”然后，极其自然地将水囊转手递给了旁边的方昊天，“方掌门想必也渴了。”

　　方昊天正看戏看得入神，冷不防水囊塞到自己手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瞪着莫殷，眼神里写满了“你是不是有毛病”，但碍于场面，只得干笑着接过，拔开塞子灌了一口，咂咂嘴，努力挤出几句赞美之词：“唔，确实甘冽，好水，好水啊……”

　　君天瑶没理会方昊天的聒噪，他的目光落在莫殷脸上，他看着莫殷刻意避开的视线，看着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套模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又涩又闷，很不是滋味。

　　他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到另一棵树旁，抱臂靠着，也看向了别处。

　　林间只剩下风吹过枯叶的声音，和方昊天一个人略显尴尬的喝水声。

　　没过多久，车夫在外头扬声提醒，该继续赶路了。

　　三人沉默地回到马车旁。这次君天瑶率先动作，他没看另外两人，径直上前，一把拉开车门，弯腰便坐了进去——正是方昊天之前所占的那个位置。

　　方昊天看着君天瑶冷着一张脸霸占了自己的地盘，愣了一下，随即，他摸了摸鼻子，认命地跟着莫殷上去，两人并排坐在了君天瑶对面。

　　车厢内的空间因坐姿变换似乎更显逼仄。方昊天瞥了一眼身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莫殷，又扫过对面望着窗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君天瑶，只觉得空气都比刚才更稀薄了几分。

　　他算是想明白了，既然好心撮合反遭嫌弃，他也懒得再吃力不讨好。

　　于是，方昊天索性也不再刻意制造什么机会，转而自然地将注意力放回莫殷身上。他侧过身，与莫殷谈起如意坊几个棘手分舵的势力分布和可能采取的对策。说到某些关键处，他极其自然地倾身靠近，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衣袖几乎要蹭到莫殷的臂膀；或是听到莫殷提出某个精妙见解时，笑着用拳头轻捶一下莫殷的肩膀，赞一句“不愧是莫庄主，思虑就是周全”。

　　莫殷并未显出任何抗拒或不适。他专注地听着，偶尔颔首，提出自己的看法，对方昊天这些亲近的小动作也全然接纳，仿佛本该如此。两人一来一往，讨论得颇为投入，倒真像是默契十足的老友在商议正事。

　　君天瑶始终偏头看着窗外，路旁单调的林木不断向后掠去。他能清晰地听到对面两人交谈的每一个字，听到方昊天毫不掩饰的笑声，听到莫殷低沉而平稳的回应。那些声音，那些自然而然的互动，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隔绝在外。

　　他微微收紧了下颌，将目光更沉地投向窗外，仿佛那枯燥的风景有多么引人入胜。

　　车厢在颠簸中前行，窗外景色绵延，看久了便令人昏昏欲睡。君天瑶起初还强打着精神，但连日心绪不宁，加之昨夜并未安睡，终究抵不过困意，头靠着车壁，渐渐沉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碾过一块稍大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颠。

　　随身行囊从君天瑶怀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车厢地板上。系口敞开，一样物事从里面滚了出来，撞在车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不大，却在相对安静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

　　正在低声交谈的莫殷和方昊天同时止住了话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源处。

　　君天瑶也被这声响惊动，睫羽微颤，睁开了眼，带着些初醒的迷蒙看向脚下。

　　一块玉佩静静躺在地板上。玉质温润，雕工精巧，系着红色的穗子。

　　莫殷的视线在那块玉佩上顿住了。是汉血玉。他跟莫衍各有一块，雕刻的图案不同，但寓意都一样的，是要送给未来夫人的。好几年前，莫衍的那块就已经送给君天瑶了，如今看来，君天瑶一直收着这块玉。

　　而他的那块，原是打算……可终究没能送出去。

　　他送出的那枚代表千鹤山庄庄主身份的贴身玉佩，也早已被君天瑶归还，如今冰冷地躺在书房的暗格里。

　　这一刻，某种一直模糊的认知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莫衍比他更早遇见作为“君天瑶”的这个人，他们之间有着太多他所不知晓的过往与连系。而这块玉佩的出现，无疑是在宣告着，莫衍在君天瑶的生命中，早已占据了他无法企及的位置。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刺痛过后，是空落落的凉。

　　莫殷面上却看不出丝毫异样。他几乎是立刻弯下腰，动作自然地拾起那枚玉佩，指尖拂过微凉的玉身，然后递还给似乎还有些怔忪的君天瑶。

　　“掉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君天瑶回过神，伸手接过玉佩：“多谢。”

　　他将玉佩小心握在掌心，温润的触感自掌心传来。

　　君天瑶低头看着玉佩，眼前仿佛浮现出莫衍强行将它系在自己腰间时的情景。“戴着，我娘说要送给他儿媳的。”

　　他当时还觉得莫衍这话里一定是含了些折辱他的心思，此刻摩挲着玉石，心下不由一软，泛起一丝思念。也不知他一个人留在庄里，面对那些繁杂事务，能否应付得来……

　　他这片刻的失神与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柔和，尽数落在莫殷眼中。

　　莫殷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君天瑶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即便是那段两人在灵婴教出生入死、情愫暗生的日子里，君天瑶看他时，眼神也总是带着些许试探和不易察觉的防备，从未有过这般全然放松、浸润着思念的柔软。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既然君天瑶已认定了莫衍，为何还要来招惹自己？为何一次次逼近，一次次用言语刺探，甚至逼自己将“莫玄”与“君天瑶”割席？

　　难道连自己最后一点仅存的、关于“莫玄”的念想，也非要彻底掐灭，才算干净吗？

　　方昊天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关于如意坊下一步的计划，声音传入耳中，却模糊得如同隔了很远。莫殷机械地应着，思绪却早已飘远。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幅画面：除夕夜宴上冰冷的疏离；别院廊下伤人的话语；递水囊时那看似平淡却暗藏期冀的眼神……这些画面交错重叠，混乱不堪。

　　他越想理清，心绪就越乱。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抗拒？为什么又靠近？

　　一个个问题像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混乱席卷了他。

　　他终究还是不能如表面上那般平静，终究……还是放不下。

　　“莫庄主？莫殷！”方昊天提高了声调，见对方仍毫无反应，终于忍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莫殷猛地一颤，像是从噩梦中突然清醒，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对上方昊天神情戏谑的脸。

　　“哟，回神了？”方昊天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意有所指地往对面瞟了瞟，“我说庄主，这人就在眼前呢，也能想得这么出神？”

　　这话说的太直白，连一旁原本有些走神的君天瑶也被惊扰，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莫殷。

　　莫殷闪过一丝被撞破的尴尬，但很快便被强行压下。他避开君天瑶探询的视线，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刻意营造出的疲惫，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方才走了会儿神。”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增加说服力，又补充道，“如意坊的事，之后再详谈吧。”

　　说完，他便向后靠向车壁，阖上了双眼，摆出一副需要休息、拒绝交谈的姿态。

　　然而，那紧紧闭着的眼帘却遮不住其下细微的、快速的颤动。他薄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也绷得有些紧，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微蜷起——这一切都昭示着，他根本未曾入睡，心神更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

　　君天瑶目光深沉地看着莫殷。

　　莫殷这番故作平静的表演，落在君天瑶眼里，破绽百出。君天瑶几乎可以肯定，莫殷此刻的心神不宁，绝非因为什么疲惫，而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这团理不清、斩不断的乱麻。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莫殷那些冷淡、疏离、客套，多半是强装出来的。

　　可他不明白，莫殷为什么要这样？

　　是因为莫衍吗？因为觉得愧对莫衍，所以选择压抑甚至彻底放弃？还是因为……“莫玄”？因为他始终不肯承认那个身份，让莫殷觉得所有付出与等待都失去了意义，故而心灰意冷？

　　各种猜测在他脑中盘旋，却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这种不确定性像一根刺，扎得他很不舒服。

　　他看着莫殷闭着双眼却眉头紧蹙的模样，忽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如意坊之行绝非游山玩水，前路危机四伏。若任由这心结继续横亘在两人之间，让莫殷始终处于这种容易分神的状态，届时稍有不慎，便可能陷入绝境。

　　他不能让莫殷因他而涉险。

　　一个决定在心中迅速成形。

　　必须在抵达如意坊之前，找个机会，与莫殷开诚布公地谈一次。他必须要问清楚，莫殷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必须让莫殷做出确定的选择。逃避和猜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君天瑶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不再看对面那个明显在自我煎熬的人，转而望向窗外，心中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创造一次独处的机会，又该如何开口，才能撬开莫殷那紧闭的心扉。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余下车轮滚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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