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番外 当归9

　　柴房没有灯，只有微弱的几缕月光从门缝窗隙漏进。

　　就在这片朦胧的黑暗里，他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克制、或带着疏离客套的眼眸，此刻在黑暗中竟显得格外清明，里面盛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担忧与温柔。

　　莫殷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像是偷做坏事被当场拿住，整个人都僵住了，下意识就要缩回手，移开视线。

　　“……吵醒你了？”他声音有些发干，急忙找补，语气刻意恢复平日的冷淡，“你身上很凉，怕你发热，耽误明日行程。”

　　君天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戳穿这拙劣的借口。他只是就着披着外衫的姿势，朝着热源的方向——也就是莫殷的身边——轻轻蹭近了些，低声嘟囔了一句：“……冷。”

　　这一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勾住了莫殷所有的心神。

　　他身体僵硬得更厉害了，黑暗中，呼吸都清晰可闻地急促了几分。他看着君天瑶微蜷着靠过来的身影，看着他被冻得有些发白的嘴唇，最终像是投降般，极其小心翼翼地、带着不确定性地，揽住了君天瑶的肩膀，将人更密实地拥向自己怀里，用体温去温暖他。

　　君天瑶没有抗拒，甚至顺势将额头抵在了他的颈窝处。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柴房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胸腔下同样失序的心跳。

　　他们都清醒地知道，对方并未入睡。

　　一种无声的、紧绷又柔软的默契，在这狭小寒冷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开来。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君天瑶几乎以为莫殷不会再说话，或许就这样坐到天明。

　　然而，就在他意识又开始模糊，即将被睡意吞没的边缘，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低、极轻，仿佛自言自语的低语：

　　“若是当初……你没有把我错认成梦中人，”莫殷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还会……愿意信我，甚至……喜欢我吗？”

　　君天瑶的睡意瞬间被这句话驱散了大半。他微微动了动，抬起头，看向莫殷。

　　莫殷并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茫然地落在对面堆叠的柴火上，或是更远的虚空之处。

　　那双总是深沉温柔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却又被强行禁锢住的挣扎与克制。他似乎屏住了呼吸，在等待一个审判。

　　君天瑶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酸涩，又有些柔软。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地思索了片刻。

　　“当时，”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带着一点沙哑，却异常清晰，“你我分属正邪两道，旧怨未清，新隙又生。彼此提防、算计才是常态。”

　　他感觉到莫殷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些。

　　“可我那时记忆全无，在我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是你一次次护在我身前，甚至不惜自身受损。”君天瑶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愿意相信那个模糊梦境中的安全感来自于你，愿意将那份没来由的依赖和亲近寄托在你身上……这本身，难道不就是一种答案吗？”

　　他顿了顿，总结道：“若对你全无好感，全无信任，即便场景再重合，我又怎会轻易将你错认？”

　　话音落下，柴房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莫殷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点头，没有反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他依旧维持着那个看向虚空的姿势，仿佛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鲜活地跳动，酸楚与微弱的希望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浪潮，几乎要将他淹没。

　　还有一个问题，在他舌尖翻滚了无数次，却终究没有勇气问出口。

　　——那后来呢？

　　恢复记忆之后，当你知道了莫衍才是你深爱之人，知道了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纠葛……那时，你对我的那些感觉，还剩下多少？抛开莫衍的影响，抛开‘莫玄’的阴影，仅仅作为君天瑶，你对莫殷……可曾还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实情意？

　　这话太重，太直白，他怕一旦问出，连眼下这脆弱的平静都会彻底粉碎。

　　君天瑶等了一会儿，见莫殷不再说话，似乎又沉浸回了自己的世界。

　　他还想趁着这难得缓和的气氛，再问些什么，但连续奔波、落水受寒、又经历了情绪的大起大落，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而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最终抵挡不住浓厚的睡意，靠在莫殷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彻底睡了过去。

　　直到确认怀中人真的睡着了，莫殷一直紧绷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侧过头，低下头，目光贪婪而克制地流连在君天瑶沉睡的侧脸上。

　　月光勾勒出那人柔和的轮廓，长睫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色因温暖而恢复了些许红润。睡着的他，收起了所有冷冽，显得毫无防备，甚至有些脆弱。

　　莫殷的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带着深藏的眷恋和无尽的痛楚。他不敢有任何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偷来的、短暂的一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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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骨子里。直到窗外天色透出些许微弱的亮光。

　　天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君天瑶醒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只有那件属于莫殷的外衫还盖在他身上。

　　他坐起身，揉了揉额角，昨夜与莫殷的对话片段在脑海中回放，真实又带着几分朦胧，让他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那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自己困极之下的南柯一梦。

　　脚踝处的肿痛已消了大半，行动间虽还有些不适，但已无大碍。他挣扎着站起身，推开柴房的门。

　　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人影。主屋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他走过去，正看见那憨厚的屋主将一个布包塞进莫殷手里，嘴里念叨着：“……拿着拿着，前面到镇子还得走好一阵呢，路上垫垫肚子。”

　　莫殷这次没有推拒，接了过来，道了声谢，又问道：“大哥，不知村里可否能雇到驴车或骡车代步？”

　　屋主连连摆手，脸上带着几分窘迫：“这穷山沟，总共就这么几户人，饭都勉强糊口，哪养得起牲口！对不住了啊，兄弟。”

　　莫殷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眉宇间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这时，君天瑶走了进去。莫殷闻声转头看他，目光在他脚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开。

　　“脚如何了？”他问道，语气比平日稍缓，却依旧克制。

　　“好多了，药酒很有效。”君天瑶活动了一下脚踝，看向屋主，“大哥，不知能否再匀些药酒给我？我愿意出钱买。”

　　屋主爽快道：“嗐！说什么买，能帮上忙就好！我这就给你装些！”说着便转身去找容器。

　　莫殷嘴唇动了动，本想提议再歇息一两日，等君天瑶脚伤痊愈再上路。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方面，他担心延误行程，错过了与方昊天约定的时间，恐生更大的变数；另一方面，他也了解君天瑶的性子，这般小伤，若自己表现得过于紧张，反倒显得小瞧了他，徒惹不快。

　　最终，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君天瑶接过屋主递来的一个小药瓶。

　　一切收拾停当，三人辞别热情的屋主，再次踏上官道。莫殷走在最后，趁人不备，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了屋内那张简陋的木桌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渐渐升高。莫殷放缓脚步，与君天瑶并行，目光再次落在他微跛的左脚上，低声问道：“还能坚持吗？”

　　君天瑶侧头看他，忽然想起昨夜他那副耳根通红、仓皇失措的模样，以及今早醒来时空荡的身边，心下微动，故意弯了弯唇角，带着点戏谑反问：“若是坚持不住……莫庄主还背我？”

　　莫殷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一层薄红，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别开脸，支吾道：“……若是累了，便休息片刻。我再帮你上些药酒。”

　　说着，他不等君天瑶应声，真的寻了处路旁相对干净的大树根，示意君天瑶坐下。

　　然后，如同前两次一样，他极其自然地半跪下来，伸手去脱君天瑶的鞋袜。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的侧脸。他的动作不算熟练，但那份小心翼翼和指尖传来的温柔力度，却半分未减。

　　君天瑶低头看着他。每一次，当莫殷这样半跪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面具，只剩下全然的关切时，他心中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疑问和冲动，总会忍不住再次翻涌上来。

　　但话到嘴边，看着莫殷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抿的唇角，他又生生忍住了。他怕逼得太紧，会将昨夜那一点点好不容易才打破的坚冰，再次冻结，甚至裂开更深的鸿沟。

　　他能感觉到，经过昨夜，莫殷身上那层刻意的、冰冷的隔阂，似乎淡化了些许。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回避眼神，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仿佛他是随时需要警惕的洪水猛兽。

　　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还需要一个更好的契机。

　　君天瑶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安静地看着莫殷为他上药，感受着那一点点透过皮肤传来的真实的暖意。

　　氛围，似乎正在朝着一个微妙而缓和的方向，悄然转变。

　　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了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街道冷清，根据零星路人的指引，他们很快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客栈。

　　客栈门面狭小，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掌柜的是个耷拉着眼皮的老头，听闻他们要住店，头也没抬，懒洋洋地道：“就剩两间房了。”

　　君天瑶几乎是想也没想，看向莫殷：“我和你一间。”

　　莫殷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却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出声反对或找借口推脱。他只是沉默着，目光落在柜台斑驳的木纹上，算是默许了。

　　车夫自然住了另一间。

　　他们点了些简单饭菜，热汤下肚，驱散了不少寒意和疲惫。

　　莫殷放下碗筷，道：“我去镇上看看，何处能雇到车马。”

　　车夫忙道：“庄主，还是我去吧，我对骡马车辆比您在行些。”

　　君天瑶却摇了摇头，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今日走了一天，都乏了。天色已晚，镇子又小，未必能寻到。不如明早天亮再去，也不差这半日工夫。”

　　他说的在理，莫殷和车夫便也不再坚持，三人各自起身回房。

　　客房比想象中更为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再无他物。被子看起来单薄且有些潮湿。

　　走了一天的路，君天瑶的脚踝果然又有些红肿发热。

　　莫殷扶他在床沿坐下，沉默地取出药酒，再次半跪下来，替他揉按伤处。

　　君天瑶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开口道：“这客栈的条件，比昨夜那柴房也好不到哪儿去。被子这么薄，怕是半夜要冻出风寒。”

　　他话里带着明显的暗示，目光落在莫殷身上，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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