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番外 当归10

　　莫殷揉按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自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起了昨夜柴房中情景，耳根隐隐发热。他依旧垂着眼，不去看君天瑶，低声道：“……我过会儿去问问掌柜，能否再添一床被子。”

　　说完，他便起身出去了。没过多久，又空着手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掌柜说，没有多余的被子了。”

　　君天瑶闻言，并没有失望，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侧身躺到床铺里侧，背对着莫殷，语气带着点戏谑：“既然如此，那今晚……就有劳莫庄主‘发热’了。”

　　这话里的玩笑意味太过明显，莫殷站在原地，身体僵硬，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君天瑶感觉到，一袭还带着体温的厚重外衫被轻轻盖在了他这一侧的薄被上，增添了些许暖意。

　　随后，床铺另一侧微微下陷，莫殷小心翼翼地躺了下来，刻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几乎是紧贴着床沿，背对着他。

　　尽管隔着一小段距离，但那温热的体温还是隐隐传了过来。君天瑶累极了，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体温，很快便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莫殷在浅眠中感觉到身边的动静。一个滚烫的身体靠拢过来，甚至还在往他怀里钻，带着细微的颤抖。

　　莫殷猛地惊醒，睡意全无。

　　他伸手一探君天瑶的额头，触手一片惊人的滚烫！再摸摸他的脖颈和手臂，亦是如此，偏偏人还在无意识地呓语着“冷……”。

　　莫殷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君天瑶昨日落水本就寒气侵体，夜里在透风的柴房将就一夜，今日又吹了一整日的冷风赶路……饶是武功底子再好，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他立刻翻身下床，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君天瑶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紧蹙，嘴唇干燥，显然烧得不轻。

　　莫殷不敢耽搁，迅速用冷水浸湿了布巾，覆在君天瑶额头上为他降温。他又将房间里能找到的所有能盖的东西——包括君天瑶那件湿气未完全散尽的氅衣——都层层叠盖在了君天瑶身上。

　　可这些东西实在有限，君天瑶依旧冷得瑟瑟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蜷缩成一团。

　　看着他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莫殷不再犹豫。他掀开被子，自己也躺了进去，然后伸出手臂，将那个滚烫的身躯紧紧揽入怀中，用自身的体温去温暖他。

　　君天瑶似乎感受到了热源，本能地向他贴靠过来。莫殷将他更紧地圈在怀里，掌心贴在他后背，缓缓渡过去一丝温和的内力，助他驱散寒意。

　　渐渐地，君天瑶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呓语也停了下来，呼吸似乎平稳了些许，只是体温依旧灼人。

　　油灯燃尽。

　　黑暗中，莫殷抱着怀里发着高烧的人，感受着那异常的热度，心中五味杂陈，充满了懊悔与自责。

　　他不该因为自己那点可笑的心思，就对君天瑶刻意冷漠、百般回避。不该摆出疏离客套的姿态，一次次将人推开，甚至险些让他独自在取水时遇险。

　　若是他能坦诚一些，君天瑶想知道什么，他便如实告知，至于得到答案后君天瑶会作何反应、如何选择，那本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

　　可他偏偏选择了最糟糕的方式——逃避。

　　结果呢？短短两日，君天瑶脚踝扭伤，落水受寒，如今又发起高烧，弄得如此狼狈虚弱。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想起君天瑶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他当初做的一切究竟是为莫玄，还是为君天瑶？

　　他其实从未真正将这两个身份割裂开来看待。在他心里，君天瑶就是莫玄，莫玄就是君天瑶。

　　他害怕的，恰恰是君天瑶执意要将这两者区分开来，仿佛一旦割席，他那二十年的寻找与执念就失去了全部意义，他后来萌生的情感也成了无根浮萍。

　　所以他才一直逃避，甚至不曾仔细去深思过这个问题。

　　如今，抱着怀里这个因为他的不坦诚而病倒的人，他却不得不去直面这个一直被他回避的问题。

　　他是在不知道君天瑶就是莫玄的情况下，对那个被困在樊笼里的偃月谷谷主动了心。那份情感，始于欣赏、怜惜，或许还有一丝好奇。

　　可若君天瑶仅仅只是君天瑶，与莫玄毫无瓜葛，他会如何？

　　莫殷想，他大概会将这份心动更深、更妥帖地埋藏起来，绝不会轻易表露，更不会去奢求对方的回应。

　　他会远远地看着莫衍与君天瑶幸福，然后独自一人，慢慢消化那注定无果的倾慕与苦涩。

　　但正因为君天瑶是莫玄，是他找了二十年、早已融入骨血成为执念的人，他才会失控，才会生出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争取的渴望。

　　这份感情因为“莫玄”的存在而变得顺理成章，也变得更为复杂和痛苦。

　　他一直逃避那个问题的根本原因，此刻清晰得残忍：如果君天瑶只是君天瑶，那么他从头至尾，或许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资格，去争取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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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的选择，其本身，或许就已经隐含了某种答案。

　　莫殷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抵在君天瑶发烫的额角，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夜还很漫长，怀中的热度灼烫着他的胸口，也灼烧着他混乱而疼痛的心。

　　君天瑶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勉强拼凑起来，无处不泛着酸软疲乏，脑袋也昏沉沉的，像是裹了一层浆糊。

　　他撑着床沿坐起身，环顾这间简陋的客房，另一侧床铺空着，被褥冰凉，显然莫殷早已起身离开多时。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只当是连日赶路、昨夜又在那硬邦邦的铺上蜷缩了一夜的缘故，并未将身体的不适与发烧联系起来。

　　简单洗漱后，他推门而出。

　　楼下大堂空荡荡的，只有伙计在懒洋洋地擦拭桌椅。不见莫殷，也不见车夫。

　　“伙计，可见与我同来的那两位？”君天瑶出声问道。

　　伙计抬头，见是他，忙回道：“您说另外两位客官啊？天刚亮就出去了，说是去市集上转转，寻摸代步的车马。”

　　君天瑶道了声谢，心下却掠过一丝疑虑。买辆车马而已，需要两个大男人一同前去？车夫一人足矣。

　　他想，这显而易见的借口，无非是莫殷又想方设法地躲着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堵在胸口。

　　这人昨夜态度明明已有缓和，怎地太阳一出来，就又变回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

　　简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可理喻。

　　他在大堂寻了张桌子坐下，要了壶茶，慢慢地喝着，耐着性子等。茶水寡淡无味，时间也仿佛被拉得格外漫长。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客栈门口才响起脚步声。莫殷和车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莫殷手中还提着一包药。

　　见到君天瑶坐在那里，莫殷的脚步顿了一瞬，随即面色如常地走近，将药包放在桌上。

　　“醒了？”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马车已雇好，停在门外。干粮清水也补充了些。等……等煎好这贴药，我们便可动身。”

　　君天瑶的目光落在那包药上，又抬起来，带着明显的疑惑看向莫殷：“你生病了？”

　　他仔细打量对方，见对方面色虽有些疲惫，却并无病容。

　　莫殷被他问得一愣，对上君天瑶那双写满疑问的眸子，瞬间明白了——这人烧退了，且对昨夜高烧之事毫无记忆。

　　一股复杂的情绪悄然掠过心底，说不清是庆幸不必面对解释的尴尬，还是失落于对方全然不知自己曾有的担忧与照料。他沉默一瞬，避开了君天瑶的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有些不适，无大碍。”

　　恰时伙计过来，莫殷顺手将药包递过去，吩咐帮忙煎煮。

　　等待药煎好的时间里，三人围桌而坐，气氛有些微妙。

　　君天瑶看着莫殷那副不知为何心虚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出言调侃：“看不出来，莫庄主瞧着体格健壮，这身子骨反倒比我这落过水、扭过脚的还要娇气？这就熬不住了？”

　　莫殷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垂下眼睫，盯着杯底的茶叶末，低声道：“是我不当心，添麻烦了。”语气里竟带着一丝认命般的歉意。

　　他这般毫不辩解、甚至主动揽责的态度，反倒让君天瑶觉得像是重拳打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顿时失了继续揶揄的兴趣。

　　他不再说话，只安静地喝着那没什么滋味的茶。

　　没过多久，伙计端着一碗浓黑的冒着热气的汤药过来，苦涩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

　　莫殷看着那碗药，眉头紧紧蹙起，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碗壁烫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仰起头，几乎屏住了呼吸，几口便将那碗苦汁灌了下去。放下碗时，整张脸都微微皱起，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显然被那汤药苦到了。

　　君天瑶在一旁瞧着，只觉得这人连喝个药都透着一股隐忍的固执和莫名的……委屈？倒是与他平日那副庄重的模样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喝完药，三人简单用了些午饭。热汤热饭下肚，君天瑶感觉身上的酸软缓解了不少。

　　饭后，他们便动身离开客栈。门外果然停着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看起来还算结实。

　　车夫熟练地做着出发前的最后检查，莫殷则站在车旁，目光掠过君天瑶依旧带着些疲色的脸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上车吧。”

　　君天瑶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弯腰钻进了车厢。

　　莫殷随后也跟了进来，选择了君天瑶对面靠近车门的位置坐下，与君天瑶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

　　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镇子坑洼的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再次驶向前方的官道。

　　车厢内依旧安静，但经过昨夜共处一室和今早这番插曲，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似乎又悄然融化了几分。

　　马车在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轮声单调地重复。

　　车厢内，君天瑶能隐隐感觉到，自昨夜乃至今早之后，莫殷周身那股冷漠客套似乎淡去了不少。虽然依旧话少，但那份令人窒息的紧绷感缓和了许多。

　　这变化细微却切实存在，让君天瑶几次三番想开口，试图抓住这看似好转的时机，问个明白。

　　可每每话到嘴边，看着莫殷那依旧略显疏淡的侧影，又觉得贸然开口或许会再次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便将疑问咽了回去。

　　他的目光不自觉便停留在莫殷身上，带着探究与思索。

　　莫殷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持续的注视，他转过头，看向君天瑶，目光相对，这次没有避开，而是平静地问道：“怎么了？”

　　君天瑶微微一怔。按常理，莫殷不是应该无视，或者干脆移开视线吗？怎么反倒主动问起？

　　这转变让他一时有些适应不了。

　　同时，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太久，未免有些失礼，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极淡的窘迫，移开视线，淡淡道：“没什么。”

　　沉默再次降临。

　　然而，出乎君天瑶意料的是，莫殷却主动提起了那个被搁置的话题。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君天瑶耳中：“你之前说，想与我谈谈。想谈什么，现在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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