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番外 当归11

　　君天瑶彻底愣住了。

　　莫殷这突如其来的主动，反倒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谈什么？继续追问那个纠缠不休的问题——你喜欢的究竟是莫玄还是君天瑶？

　　在经历了这些天的相处之后，这个问题似乎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见他久久不语，莫殷却再次开口，问出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问题：“我把你当作谁……对你而言，就那般重要吗？”

　　君天瑶心脏突然紧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重要吗？

　　他似乎一直执着于要一个清晰的区分，仿佛只要莫殷给出了答案，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割舍这段混乱的感情。

　　可此刻，被莫殷这样直白地反问，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或许根本毫无意义。

　　逼迫莫殷在“莫玄”和“君天瑶”之间做一个切割般的选择，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在莫殷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将这两者分开看待过。

　　即便莫殷说爱的是“莫玄”，那又怎样？那份浓烈的情感，最终不还是落在了他君天瑶身上？

　　即便莫殷说爱的是作为“君天瑶”的他，难道他便可以摆脱“莫玄”这重身份的影响了吗？

　　“莫玄”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早已成为他们之间无法抹去、无法凭空消失的维系。它让一切变得复杂，却也提供了所有靠近的理由和借口。

　　想通了这一点，君天瑶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咄咄逼人的立场。他一直紧握的、认为可以拿来质问对方的“主动权”，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

　　反倒是莫殷这句平静的反问，将他推入了一种被动思考的境地。

　　就在他心神微乱之际，莫殷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而平稳：“从知道你就是莫玄之后……我便一直，把你当作是莫玄。”

　　虽然明知自己就是莫玄，但亲耳听到莫殷如此明确地将“君天瑶”这个身份几乎抹去，完全归因于“莫玄”，君天瑶的心口还是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酸楚。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弥漫在心头。

　　然而，莫殷的话并未说完。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里带着无奈与孤注一掷的坦诚：

　　“我可以找到一千种、一万种正当的理由，告诫自己远离偃月谷主君天瑶，不与他有任何瓜葛纠缠。

　　“但我找不到任何一种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关心莫玄，不去过问莫玄的一切。”

　　他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苦涩：“所以，我只能把你当作莫玄。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名正言顺地……看着你，护着你，哪怕，只是远远的。

　　“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和你维持着联系。”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

　　莫殷说完这些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又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终于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君天瑶，那双总是温柔深沉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闪烁着不安、忐忑，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等待审判般的微光。

　　这是他第二次剖白心迹。比之上一次在见山楼那般带着试探与不确定，这一次，他的话里褪去了所有朦胧与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因莫玄而变得合理却也因此更显无望的深情。

　　君天瑶怔怔地看着莫殷，不知该做何反应。

　　若莫殷只说了第一句，那他大可以顺着这话，用最冰冷决绝的态度回应：如此甚好，那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无莫玄，只有君天瑶。你我之间，也再无瓜葛。

　　这或许正是他之前一次次刨根问底时，潜意识里所期望的最终结局。由莫殷来给他这个理由，用最彻底的方式，斩断所有不该有的牵连。

　　可莫殷后续那番近乎卑微的剖白，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他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锁。那里锁着的，是他从未宣之于口，甚至不敢深入去想的期盼——期盼“君天瑶”对于莫殷而言，是特殊的，是无法割舍的。

　　如今，这期盼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带着如此沉重而无奈的情感时，君天瑶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该如何回应。

　　他一直以来，似乎都下意识地将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执着于向莫殷索要一个答案，仿佛只要得到了答案，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他却从未真正想过，倘若莫殷真的给出了他内心深处或许渴望的答案，他接下来该如何做？

　　拒绝吗？

　　若真想彻底拒绝，为何不在送还玉佩离开后便老死不相往来？为何还要重回山庄，为何在回来之后一次次用言语刺探，甚至不惜以身犯险？

　　接受吗？

　　可他已经回应了莫衍的感情，许下了承诺。莫衍的包容与深爱，他感受得到，也珍视无比。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坦然接受莫殷这份同样沉重的情感吗？莫殷呢？他能接受这种并非独占的关系吗？而自己，又真的做好了同时面对两份深刻感情的准备吗？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从未预料到的十字路口，每一个方向都似乎通往未知的艰难之境。

　　他久久地沉默着。

　　这漫长的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莫殷眼中那点微弱的、忐忑的期待。心，缓缓沉了下去。

　　他又想起了见山楼那次。也是他鼓起勇气坦白心迹，换来的同样是长久的沉默。

　　历史再次重演。

　　可他并不后悔说出这些话。或许方昊天是对的，一味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摊开来说明白，无论是被彻底拒绝，还是有一线微茫的希望，都好过永远在猜疑和痛苦中自我折磨。这至少，能求一个结局。

　　就在莫殷几乎要放弃等待回应时，君天瑶忽然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的座位站起身，然后，坐到了莫殷的身边。紧接着，一个带着温热体温的重量，轻轻靠在了莫殷的肩膀上。

　　“累了。”君天瑶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茫然？“借我靠一会儿，休息一下。”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又太过亲昵，完全超出了莫殷所有的预料。

　　若是换作旁人对他做出这般依赖的姿态，他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默许，一种无言的接受。

　　可这个人是君天瑶。

　　经历过太多失望和不确定，莫殷此刻丝毫不敢过度解读这个动作背后的含义。他怕这又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怕稍微一点的误读都会让刚刚缓和的关系再次跌入冰点。

　　他只能僵硬地坐着，努力让自己相信：君天瑶只是真的累了，需要一个支撑点休息片刻。

　　仅此而已。无关风月，无关承诺。

　　可心湖终究是被这颗意外的石子搅乱了。

　　君天瑶既没有明确拒绝，也没有明确接受，那他接下来该如何自处？是趁势追问，逼他此刻必须做出一个选择？还是……自己再次主动退开，做好彻底放手的准备？亦或是，就这样维持着现状，不逼不问，继续守着这份因“莫玄”而得以存续的关系，直到君天瑶某一天想清楚，给出明确的答案？

　　他越想，心绪越是纷乱如麻。

　　肩头的重量真实而温暖，带着君天瑶平稳的呼吸声。莫殷低下头，能看到对方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似乎真的睡着了，或者只是闭目养神。

　　他看了片刻，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极尽小心地、轻柔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君天瑶能靠得更舒服些，不至于在马车颠簸中滑落。

　　然后，他便不再有任何动作，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份温暖的重量倚靠着自己，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风景。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与默契。

　　谁都没有再主动提起那番几乎将一切摊开、却又悬而未决的剖白，仿佛那只是路途颠簸间一场模糊的梦呓。

　　莫殷依旧克制着自身的情感，言行举止保持着应有的分寸，但那份关注与保护却变得更为直接坦然。

　　但凡有任何潜在风险，他绝不会让君天瑶独自面对，总是下意识地将人护在自身可控的范围之内。

　　而君天瑶，对于莫殷所有不动声色的关心与照料，都坦然接受，不再像以往那般敏感，或带着刺去回应。

　　然而，这份缓和之下，那片未曾言明的迷雾依旧存在。

　　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份关系，究竟该何去何从？没有承诺，没有定义，只是凭借着彼此心知肚明的悸动，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

　　直到一次意外的遭遇。

　　那是在一处地形复杂的峡谷地带，他们遭遇了小股流窜的匪徒。对方人数不多，但仗着地利，出手狠辣。

　　混战中，莫殷为格开袭向车夫的一刀，侧翼空门微露，一名匪徒趁机持刀狠劈而来！

　　若是平时，他完全可以轻易格挡或避开，但就在那一瞬，他眼角余光瞥见君天瑶晃动的身影，耳边恍惚响起不久前君天瑶一句无心的感叹“……若是当初……”

　　他不合时宜地忍不住想去探究那未尽的言语，在想那里面是否暗含着某些含义。

　　就是这极其短暂的分神，让他慢了一瞬。

　　刀锋划过臂膀，带出一蓬血花。

　　剧痛传来，莫殷回神，反手一剑便将那匪徒了结。

　　他迅速点穴止血，面色苍白了几分，却仍强撑着与君天瑶一同将剩余匪徒尽数解决。

　　战斗结束，君天瑶立刻冲到莫殷身边，看到他手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不断渗出的鲜血，脸色瞬间变得比莫殷还要难看。

　　“你……”君天瑶不解，以莫殷的身手根本不该受伤。

　　但当他对上莫殷看向他时那未来得及完全收敛、带着一丝复杂探究的眼神时，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

　　——莫殷是因为他而分神！

　　这个认知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责和巨大的酸楚瞬间笼罩住他。

　　他手忙脚乱地帮莫殷包扎伤口，指尖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伤口虽未伤及要害，但失血过多，加之可能刀口沾了不净之物，入夜后，莫殷便发起了高热，陷入昏迷。

　　荒郊野岭，无处求医。君天瑶守在他身边，用冷水一遍遍为他擦拭降温，看着那张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脸，心如刀绞。

　　“……别走，不要离开……”昏迷中的人胡乱的抓住君天瑶的手，语气慌乱而恳求。

　　犹如当头一棒，君天瑶猛然又记起上次莫殷为救他而负伤昏迷时的情景。

　　当时莫殷不知道他会不告而别，只是喃喃地喊着最放心不下的人名字。而这次，他清楚的意识到，莫殷是在害怕他再次离开。

　　心仿佛被万箭穿刺，后悔像藤蔓般疯狂缠绕上来。

　　他后悔自己为何不明确地给对方答案。若不是他那些含糊不清的态度，那些无意间流露的依赖却又从不给予明确回应的举动，莫殷又怎会在紧要关头分神？

　　他紧紧握着莫殷滚烫的手，声音沙哑而坚定，对着昏迷中的人许诺：“我不走，再也不会离开……从今往后，我来护你……”

　　也许是真的听到了他的承诺，后半夜，莫殷的高热渐渐退去，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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