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礼法对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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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二刻,沈长乐方踏进春辉堂。戏台上锣鼓正酣,封老安人端坐黄花梨圈椅,面色沉郁。
陈舅母许氏立在身侧摇扇。见沈长乐进来,许氏立即扬声道:“哟,新妇可算来了,还以为要等到戏散场呢。”
封老安人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磕:“彻哥儿媳妇,我们陈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可到底是彻哥儿嫡亲的外家。你母亲去得早,应该明白,舅家便是半个娘亲。你这般怠慢丈夫的舅家长辈,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沈家没规矩?”
“外祖母教训的是。”沈长乐从容施礼,忽然转向戏台,“这出《破窑记》选得妙。吕蒙正寒窑苦读时,最厌仗势之人。”她眼波流转,“说到规矩二字,外祖母和舅母怎的今儿就上门了?”
她一脸迷惑地看着勇老太太:“按着规矩,大婚之后,理应是本家亲戚齐聚一堂让新妇拜见。身为母舅,理应三日后方可上门吧。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还是说,外祖母和舅母迫不及待想给我这个新妇见面礼,这才不顾规矩礼数,新婚第二日就迫不及待登门?”
封老安人:“……”
勇老太太忍着笑说:“可不是吗?封老安人一向疼爱青云,迫不及待想见到你这个新妇,毕竟,你可是青云亲自相中的人,能不稀罕吗?这不,便顾不得礼数,今日就过来了。”
勇老夫人也是有眼力见的,方才席间,新妇轻飘飘两句话就把四房媳妇金氏给踩了下去,便知新妇可不是好惹的主。
于是她又笑眯眯地看着封老安人:“现在新妇也看到了,你这外做外祖母的,还不赶紧把见面礼拿出来?”
沈长乐心中默默地把勇老太太列为“可以打交道”叙列。
封老安人被沈长乐和勇老太太联合挤兑得挂不住脸,她本来就想来给新妇一个下马威,借机拿捏她的。
谁曾想,却踢到了铁板,非但没能达到拿捏的目的,反而被人家捉了错处。
如今,又还得倒拿见面礼,气得肺都炸了。
一旁的陈氏见状,赶紧推起笑脸,打圆场。
“唉呀,都是自家人......”
“舅母说得是。”沈长乐巧笑债兮,“既是一家人,可外祖母和舅母一来就拿规矩说事,晚辈年轻面浅,自幼被娇惯。这不,被长辈们指责没规矩,一时就委屈上,难免就较起了真。”
沈长乐上前一步,逼近陈氏,脸上含笑,眸子里却是冰刃交叠,似要射出冷冰毒箭。
“舅母这般迫不及待登门,想是急切得想要见我,虽说有失礼数,但舅母对我的一片心意,我是心领的。”
萧氏诸多女眷见沈长乐直面硬刚陈氏,心中惊讶的同时,也幸灾乐祸起来。
众女眷见状,纷纷笑着帮腔,明为劝和,实则将陈氏婆媳架在火上——客人既来了,茶也喝了,见面礼总不能少吧?
封老安人与陈氏骑虎难下,只得一个褪下赤金吉祥镯,一个拔下红宝石凤钗。
沈长乐坦然接过,看也未看便交给丫鬟:“多谢外祖母、舅母赏。”她转而扬声,“今日本家亲长俱在,唯独二位是客,岂能怠慢?快将戏本子递与外祖母点戏,方不失礼数。”
戏本子传到沈长乐手中,她亲自奉至封老安人面前:“外祖母请。”
封老安人面沉如水,硬邦邦道:“外孙媳妇是主,客随主便。”
“既然如此,孙媳便僭越了。”沈长乐从善如流,翻开戏本,纤指轻点,“接下来就唱《打金枝》吧。”她略一沉吟,又含笑补充,“再加一出《铡美案》,陈世美那等忘恩负义之辈,最终也是大快人心。”
这两出戏名一念,封老安人与陈氏的脸色瞬间涨红如血。
《打金枝》暗讽她们仗着舅家身份摆谱,《铡美案》更是影射她们企图拿捏宗妇、不分尊卑。字字如刀,却让人抓不住错处。
沈长乐气定神闲地坐下,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
戏台锣鼓再起,唱腔铿锵,映衬着封老安人婆媳僵硬的坐姿和满堂女眷心照不宣的目光。
……
勇老夫人见沈长乐三言两语便掌控局面,心中暗赞,又见封老安人脸色铁青,想着今日这风波自己亦有疏忽,便瞪了陈嬷嬷一眼,故意扬声道:“青云媳妇,你外祖母午时二刻便到了,我立时便遣人去请你。可是被什么要紧事绊住了?”
沈长乐心思电转,正要开口,陈嬷嬷已抢先一步,陪着笑脸告罪:“五太太恕罪!原是我家老太太吩咐老奴亲自去请您的。谁知半路上,贵府一个穿着豆绿比甲、眉眼伶俐的丫鬟主动拦下老奴,说是认得去您院子的路,愿代为通传。老奴见她说得恳切,便……便偷了个懒,交给了她。不知五太太可曾见到那丫头?”
沈长乐恍然,原来根子在这里。
她面色平静,摇头道:“我回房后便忙着清点嫁妆,处理些琐碎事务,并未见到任何丫鬟前来通报。”
她侧首问贴身丫鬟青娟。
青娟也肯定地摇头:“奴婢一直守在门外,并未见有传话的丫头。”
勇老夫人立刻顺势下坡,佯怒道:“定是那起子偷奸耍滑的小蹄子误事!青云媳妇,你这刚进门,是该好好整顿家风,万不能让这些惫懒下人欺瞒主子,乱了规矩!”
她轻斥了陈嬷嬷两句,将主要责任推给了那个不见踪影的丫鬟。
沈长乐心知肚明,却也不点破,只温言道:“勇伯母言重了,此事怎能怪陈嬷嬷?是府中下人疏失,待查明了再行处置便是。”她微微蹙起秀眉,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我初来乍到,既不识那丫头相貌,更不知其姓名。萧府庭院深深,仆役众多,这……该如何查起?还请伯祖母教我。”
勇老夫人等的就是这话,她从容一笑,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这有何难?你只需如此……”她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周围有心人听清,“第一,立刻传令各处门房,半个时辰内,所有下人不得随意走动,更不许出入二门。第二,让你身边得力的妈妈,带着青娟姑娘,就照着‘豆绿比甲、眉眼伶俐’这特征,拿着你的对牌,从内院开始,一房一院地搜检!尤其注意那些平日里油滑钻营、喜好打听主子行踪的。见到符合的,不必声张,先带到僻静处问话。第三,查问各院管事妈妈,今日午时前后,可有这样穿戴的丫鬟擅离职守,或行为有异。三管齐下,不出一个时辰,保管那作祟的小蹄子无所遁形!”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手段老辣,尽显掌家多年的风范。
一旁的封老安人原本憋着一肚子火,此刻听着勇老夫人传授机宜,又见沈长乐虚心请教,那股好为人师、以及发现这新妇并非一味强硬、也懂进退的心态占了上风。她急于找回些长辈的体面,并顺势修复关系,便也按捺不住,带着一种炫耀般的狠厉口气插话道:
“老姐姐这法子稳当!着豆绿比甲的丫鬟,必是府中哪位主子身边的得脸丫鬟,倒也好找。不过,对付这等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贱婢,光找出来还不够!”她眼神一厉,刻薄之色尽显,“一旦拿住,不必多问缘由,先当众捆了,结结实实赏她二十个嘴巴子,打落她几颗牙,叫她记住疼!再扒了那身惹眼的皮子,发落到最脏最累的浆洗房或是灶下烧火!不许她再近身伺候!若是骨头硬不肯认,就拿细麻绳沾了水抽,或是用针扎指尖!看她还敢不敢嘴硬!定要杀一儆百,让其他奴才看看,糊弄主子是什么下场!”
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已亲眼看到那丫鬟受刑,那股子狠劲让周围几个年轻媳妇都暗暗心惊。
沈长乐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封老安人的刻薄狠厉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疏离:“多谢外祖母提点。只是府中自有府中的规矩,如何处置,还需按例而行,总不好太过,落人话柄。”
她既表达了感谢,又委婉地划清了界限,并未全盘接受那套狠毒手段。
封老安人见她并未如想象中那般感恩戴德地全盘接受,反而软中带硬地挡了回来,心下有些讪讪,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干巴巴地道:“那是自然,你心中有数便好。”
沈长乐不再多言,转身对青娟低声吩咐了几句,青娟领命,立刻带着两个婆子匆匆离去。
戏台上的锣鼓依旧喧闹,但堂下的暗流,已悄然转向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清查。
沈长乐端坐席间,神色平静地继续看戏,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
酉时初,春晖堂内珍馐罗列,宴席将开。
陈氏眼珠一转,又生事端。
她笑着对沈长乐道:“青云媳妇,你婆婆远在边关,未能亲身受你侍奉。但你外祖母在此,你侍奉她用饭,既是全了孝道,也是咱们做媳妇的本分与礼数。快来,也好让我们瞧瞧你的孝心。”
她说着,便示意沈长乐去封老安人身边布菜。
此言一出,席间不少女眷都微微蹙眉。
新妇立规矩是常事,但由一个舅母当众指手画脚,逼着宗妇去服侍外姓长辈,着实有些逾矩和难看。
勇老太太并不认为萧彻那个刺头看中的媳妇会是个面团,但仍然笑着打圆场。
“小辈侍奉长辈用膳天经地义,但青云媳妇在只是孙辈,哪能越过你这个长辈侍奉祖婆婆的道理?毕竟,陈太太你才是我这老姐姐正儿八经的儿媳呢。要服侍也是你服侍才成。”
陈氏强笑道:“我都是有儿媳妇的人了,倒是新妇才刚进门,自然要学会侍奉长辈才是正理,咱们可以在一旁指点一二,也好让新妇尽快学会规矩。我这也是为了青云媳妇好。”
勇老太太微微沉了脸,洒笑道:“青云媳妇不是没有正经婆母,哪用得着你这个舅母来指点?放心,我那弟妹不日就将抵京,到时候必会好生指点青云媳妇,就不劳你这个舅母操心了。”
陈氏还不肯死心,居然带着三分质问的语气对沈长乐道:“青云媳妇,让你服侍丈夫的外祖母,可是委屈你了?”
封老安人也沉着脸道:“罢了,大抵是我这个老婆子不配让新妇服侍。你就别强人所难了。”
勇老太太脸色微沉,正要开口圆场,沈长乐却已从容起身。
她并未走向封老安人,反而朝着勇老夫人及在场诸位萧家长辈的方向,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声音清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请教:
“诸位婶娘、嫂嫂。舅母此言,长乐听着,心中实在惶恐,更有些不解。”
她目光转向陈氏,脸上带着纯然的不耻下问:“舅母口口声声言及‘礼数’,长乐年轻,入门日浅,于礼数一道,只谨记母亲教导:《礼记》有云,‘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长乐既已嫁入萧家,便是萧家妇,一言一行,当以夫族为重,遵的是萧家的规矩,守的是萧家的礼法。”
她微微一顿,视线扫过面露得意的封老安人和陈氏,语气陡然转利:
“外祖母是夫君的血亲长辈,长乐自然敬重。但若论‘服侍用膳’这等贴身侍奉之礼,按祖宗家法、世俗伦常,首重者,乃夫族直系尊亲,如祖婆婆、婆婆,或族中德高望重的宗妇长辈。其次,方是母族嫡亲长辈,且多是在年节或特定场合略尽心意。”
“如今,萧家诸位正经叔伯婶娘皆在堂上,长乐身为宗妇,若越过满堂本家尊长,先去侍奉外姓长辈……”她目光澄澈,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直视陈氏,“舅母,这究竟是哪家的礼数?莫非陈家的规矩,是亲不隔疏,母族反在夫族之上?这若传扬出去,知道的说是舅母心疼外祖母,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萧家无人,或是……我沈长乐不识礼数,不敬本族尊长,反倒去巴结外姓亲戚?这顶‘失礼’的帽子,长乐年轻,可实在担待不起啊!”
她这一番话,引经据典,层层递进,不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把一顶“不懂礼数、尊卑颠倒”的大帽子反扣回了陈氏头上!
陈氏被噎得满脸通红,指着沈长乐“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 ?古代儿媳妇是真的惨,王熙凤不但要管家,还要贴补自己的嫁妆,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要服侍荆夫人,忍受她的刁难,荆夫人还只是继母。还要侍候贾母这个祖婆婆,还要照顾小叔子,小姑子。
?
我笔下的女主,她就是以已之矛,攻彼之盾。古人喜欢用礼法规矩和纲常来约束女子,咱们女子也可以反向操作。所以本文的整篇宗旨就是,以纲常为盾,以礼法为矛,端的是如何运用。礼法,既能是束缚自己的枷锁,也可以是攻击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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