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淡薄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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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吠,封口,咬人,拔牙。”

  “言出必行,绝不姑息。”

  她冷声威慑,清亮的眸子晃过一抹寒光,神情淡漠至极。

  藏身阴暗处的身影,骤然显现于人前,她视若无睹,折身离去。

  夜色茫白,月光直直垂落,将欣长的身影截断,衬得人尤为孤傲。

  她迎着星辉远去,漫无目的又一往无前,仿若深藏于骨缝中,由内而外的决绝。

  细碎的步履声,伴着轻响,回荡于空旷的宫道上。

  足步一深一浅,带有驱除惧意,安抚人心之意。

  她轻蹙眉骨,另路别去,借雾色隐去落寥的身影。

  途经高处时,瞥见细微火光,她略微迟疑,步上高耸的宫墙。

  堪堪站定,扑面而来的疾风,吹散本就摇摇欲坠的发髻。

  伴随凉风拂过,细密的发丝松垮搭于肩骨之上。

  她立于宫墙半步之地,只身俯瞰灯火交织,华光升腾之景,眸眼流转,透出一丝柔和。

  世间之大,容纳万象,独容不下娇艳明媚之人。

  只余千载万载间,褪去明耀光泽,苟延残喘的万千人。

  上位者,衔高贵身份,归于尘土,耀世之名沉淀于弹指间,轰然陨落。

  位卑之人,徒劳一生,虽死无名,葬身于无人之境的阴暗地,香火无奉。

  她命途曲折,出身卑微,家世不显,为天垂怜,受之眷顾,以十载之期,跻身前者。

  林家家世低下,她与林星姿皆无入宫之资。

  林星姿得以入宫,倚仗于林父早年奔走仕途的结交。

  明里厚银打点,暗地虚心求教,借故识的微薄人情,买通执事的官员。

  奈何注重人轻,枉费心思,劳而无功。

  若非她命好,得遇籍籍无名的嫣帝,眼下之她,不过府宅间不见天日之妾。

  那是一个依傍男子,而安身立命的世道,由不得女子立身处世。

  她知,母辈知,祖辈知,万千女子皆知。

  千百代的力争,得以让女子受教,占有一席之地。

  她们皆曾奋起力争,却难抵旧思当道,人微言轻,墨守成规。

  堂前之人的光鲜亮丽,遮蔽着万千瘦小的倩影。

  腌臜的世道,摧残皙白细嫩的皮肉,独撬不开血肉下蜷住的骨节。

  数以百代,千万女子立身压迫、倾轧的世道,饮恨黄泉,白骨露野,魂无所归。

  只她,凭借厚积薄发的学识,倚仗两位夫人先后的托举,耳濡目染的受教,安然身退。

  不负所望,一往无前。

  走出闺阁,步离府宅,行入市井,步入堂前。

  自籍籍无名,到位身高位,十三载。

  不见苦尽,却见甘来。

  论及晦暗,生来不讨母亲所喜,受尽冷待、苛责。

  她与之骨肉相连的母亲,折辱她十一载,半生皆在怨恨她。

  恨过往种种,所遭受的不公、压迫。

  恨父亲所做的残暴之事。

  她与之血脉相连,因而受累。

  恨祖母,恨满堂莺燕的妒心之争。

  可恨吗?

  祖母逝世那年,空旷的灵堂上,母亲的眼角满是晶莹。

  时过经年,她方知母亲的行举,是为宽恕。

  父亲早年支出府银,豢养在外之妾室,厚待庶出之女,母亲心知肚明。

  知其在外的安身之地,睁眼闭眼揭过。

  代为掌家时,不曾缩减对外的开支,明里暗里皆未有过苛待。

  一向嫉恶如仇的母亲,以平和的心态,宽待欺凌之人。

  衔恨之名,行善事,以恨作说辞,抚慰自身。

  思及后话,她暗暗攥紧指骨,极力压制周身的颤动。

  以临盆之期为计,入府八载,同枕六载。

  是无敢,亦或是无心,一目了然。

  母亲不恨祖母的压迫之举,不恨父亲的强迫之径,独恨毫不知情的她。

  恨她带去苦楚,恨她存于世间。

  将满腔之恨,报复于她。

  她曾抱有敬重之心的母亲,视她为腌臜、低贱之物。

  她原只道,她眉眼像父亲,故而母亲从不正眼看她。

  回望一朝一暮,父亲与母亲相依相守之年华,方才明了,母亲只不喜她。

  .

  方才了然,只她生不逢时。

  她临世于母亲最为黯淡,痛恨父亲之时,彼时的她身心俱疲,神志恍惚。

  林星姿降生于母亲明灿之际,大不相同的境地,截然不同的心境。

  正逢祖母故去,父亲遣散府妾,细心相待,以敬相守,安生度日 。

  母家、夫家皆受苛待的母亲,神志不清的境况,为微末之好,滋长情愫。

  恍惚之际缠绵,清醒之时悔恨。

  情意日复增长,理性日渐退去,长日爱恨夹杂。

  夜深人静之时,可怖之象骤然浮现,由内而外的惧意,胜过朝暮相守的情意。

  溃烂之地,生出莫大痛楚,撕扯着血肉,敲击着肢骨。

  疾苦叠复,忧郁累加,为报之念,一夜骤成。

  牵连家门,累及子女,祸及无辜,却不曾伤其分毫。

  以怨之名缠绵,以恨之名相守。

  明面之恨,私下之情。

  是高看,亦是低看。

  以恨为名,自欺欺人,明里淡薄,暗地苟合。

  为母十一载,凶煞之相,剜心之举,切肤之恨。

  朝夕间的颦笑,是为虚意假情。

  思绪归拢一瞬,她垂下眼, 细凝股掌间残破不堪的页纸,眉眼凝而沉。

  刺骨的寒风,无声席卷躯骸,带起些莫战栗。

  她压下骨节处,畏寒的抖动,摊开薄茧遍布的股掌,将账簿与页册,伙同宣纸包裹的断指,轻置于宫墙之上。

  孤身俯瞰万家灯火之景,沉醉又痴迷。

  同为女子,她或会心疼她的遭逢,同为母亲,她亦可怜悯她的境地。

  位身人女,其罪行不可饶恕。

  她非以德报怨之人,也非和暖温情之性,不会原宥。

  风势急转,扑面而来,吹起泛旧的账簿。

  弹指间,厚实的簿页和风飞舞,纸张擦摩的沙沙之声,混着呜咽风响,回荡四处。

  她视若无睹,清亮的眸眼穿透云雾,落至宫城之下,忽隐忽现的灯火阑珊处。

  娇艳明灿至自轻自贱,不过弹指间。

  世道之残破,何以而存。

  低贱之人,何以为生。

  天之怜见,所怜为何。

  十一岁,她被双亲逐出府门,颠苦不尽。

  十三岁,视她如草芥的双亲,心安理得接下衔她之名,出卖所获的礼聘。

  凭借卖女求荣拢获的财帛,衣食优渥,若无飞来横祸,得以风光一世。

  她视之为命的骨肉,无银医治,抱病而终。

  看似明亮光鲜的账簿,实为卖女求荣的罪证。

  厚沉的金锭,是镀着金的骨血、皮肉。

  一纸婚书,镶嵌着年华。

  风拂过的簿页,是为伶仃残生。

  水气覆盖的字迹,是一人之惨状,万千人之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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