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她不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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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已过,乾清宫内无灯自明。

  那光不似烛火,也不像月色,而是从井底缓缓升起的一层幽芒,如水波荡漾,将整座大殿浸在一片冷银之中。

  黑色藤蔓攀上龙椅,花苞轻颤,蕊心微睁,仿佛天地间唯一清醒的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人间最后的帝王。

  萧玄策站起身,衣袍未整,发带松散,却再无半分帝王威仪,也无昔日冷厉。

  他一步步走向那曾被焚毁、如今又被重新摆回正位的龙椅——金漆剥落,蟠龙残缺,木纹焦黑如炭,可它依旧端坐于最高处,如同一个无法抹去的象征。

  他伸手,抚过扶手上的裂痕,指尖触到一丝凉意,随即,藤蔓悄然缠绕上来,一圈、两圈,无声无息地贴上他的手腕、臂膀,最终停在心口。

  没有挣扎,没有怒喝。

  他闭眼,低语:“你想让人记住的,不是你的名字,是他们的罪。”

  话音落下的刹那,心口猛然一震。

  一道竖瞳在他胸膛浮现,幽深如渊,律光流转。

  无数画面如洪流冲入脑海——

  雪夜,山道,少年女子背着尸袋踽踽独行,脚印深陷积雪,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

  崖底腐尸堆中,她睁着眼,喉咙嘶哑,对着虚空立誓:“若善无报,我便做恶人的地狱”;

  黄泉边界,冥河翻涌,她跪在判官台前,以魂为契,以命为押,换得开启冥途之权;

  重生入宫那一夜,她睁开眼,看着头顶朱红帐顶,听着窗外风铃轻响,第一次在阳世点燃阴火,开启冥途小场域,低声呢喃:“这一生,我不求活,只求清算。”

  一幕幕,如刀刻骨。

  他看见她如何在冷宫废井边超度冤魂,在贵妃香炉下揭穿毒蛊,在太子书房外听闻弑父密谋;看见她一次次动用能力,阳气枯竭,唇齿渗血,却仍执笔写下判词,送一个个仇人坠入永劫;更看见她在无人知晓的子夜,独自坐在偏殿角落,抱着膝盖,颤抖着承受千万冤魂的怨痛,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却始终不肯松手。

  她不信天,不信命,不信情。

  她只信——报应必达。

  萧玄策猛地睁眼,双眸已不再是纯黑,而是泛着淡淡的律光,如星河倒映,森然有序。

  他缓缓坐下,龙袍垂落阶前,藤蔓顺势盘绕而上,将他与宝座融为一体。

  那一刻,他不再抗拒,也不再怀疑。

  但她从未离开。

  她成了规则本身,成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沉默者的回声,成了每一个作恶者梦魇里的审判之音。

  她不是鬼,不是神。

  她是律。

  断言踏出皇宫最后一道宫门时,天刚破晓。

  他没骑马,没带随从,袈裟破旧,赤足踩在青石路上,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人间的距离。

  身后,宫墙高耸,禁令森严,可他知道,那堵墙早已形同虚设——真正的清算,从来不在宫中。

  他在市井行走,路过菜贩喧嚷的街口,孩童追逐的巷尾,老妇烧纸祭奠的坟前。

  没人认出他是谁,只觉这僧人眼神太静,静得让人心慌。

  黄昏时分,他停在一村口,取出一盏无灯芯的陶灯,置于石台之上。

  火光自燃。

  不是橙红,而是幽蓝,如冥途引魂。

  刹那间,村外枯井发出呜咽,水面翻腾,一具浮尸缓缓升起,口唇开合,声音凄厉:“我死于夫家谋产,棺中塞满石灰,假称病亡……”

  又一夜,他驻足荒庙,灯焰再起。

  庙旁老槐突然剧烈摇晃,树皮崩裂,露出一张扭曲人脸,嘶声哭诉:“我儿被县令之子所杀,状纸被焚,我跪了三年,无人听见……”

  百姓惊惧,四散奔逃,却又有人悄悄折返,在灯前跪下,颤抖着说出藏了一辈子的秘密。

  有人问他:“你究竟是僧,还是判官?”

  断言望向远方,目光似穿透千山万水,落在某个不可见的存在之上。

  他平静道:“我不是僧,也不是判官。我只是她说‘该听见’的人。”

  当夜,他枕下多出一片枯叶。

  叶脉天然成纹,赫然是一个“行”字,边缘焦黑如火烧,像是从某场大火中幸存下来的信物。

  他握紧它,闭目良久。

  清明司地底,寂静千年。

  忽然,一道微光自裂隙中升起。

  线清残识所化的光茧终于碎裂,碎片如星尘飘散,渗入地脉深处,与那颗悬浮的晶种融为一体。

  律网微微震颤,仿佛终于补全了最后一块命纹。

  虚空之中,一声极轻的呢喃悠悠响起:

  “这一次……我没有逃。”

  话音散去,意识归融。

  与此同时,大胤疆域之内,三十六府、七十二县,凡设有清明司分署之地,命盘同时无风自动,织机嗡鸣,丝线自行穿梭,织出同一幅图谱——

  画中是幼年沈青梧,瘦小身影走在漫天风雪里,肩扛尸袋,背对苍茫。

  她的脚下,延伸出无数条光路,如根须般刺入大地,通向每一座城池、每一户人家、每一个曾在黑暗中选择沉默的心房。

  那一夜,许多人在梦中惊醒,耳边回荡着一句低语:

  “你听见了吗?”乾清宫的夜,不再需要灯火。

  井中幽光已散,可那冷银般的气息却渗入砖石、梁柱、乃至呼吸之间。

  萧玄策端坐于龙椅之上,衣袍未换,面容未整,双目微阖,胸膛中央那道竖瞳状的律痕仍在缓缓流转,如同天地间唯一清醒的刻度。

  他不动,不语,也不眠。

  群臣奏对时,他只抬眼一扫,便有人冷汗淋漓,自行退下;嫔妃求见,刚至殿门,便觉心口发紧,如被无形之手攥住喉咙,仓皇逃去。

  三日后,一道诏令自内廷发出,字字如铁:

  “凡知情者,须三日内具状申告,逾期则视同共犯。”

  朝堂哗然。

  国丈白敬儒当场失态,手中玉笏跌落阶前,碎成两段。

  他想反驳,想质问——这是哪朝律法?

  何人定下的规矩?

  可话到唇边,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勒住了他的喉管,越挣扎,越窒息。

  因为他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贤妃难产,他亲授金疮药予太医陈允,叮嘱“务必保母存子”。

  可药到之后,血崩不止,母子俱亡。

  事后他烧了药方,毁了脉案,甚至逼陈允写下“诊治失当”的认罪书,将一切归咎于庸医之手。

  他以为天衣无缝,以为权势能掩尽苍生耳目。

  但他忘了,有些东西,比权力更久远。

  第四日清晨,一封无印密折呈上御案。

  展开,是国丈亲笔,墨迹颤抖,字字泣血:

  “臣白敬儒,伏首认罪。昔年因忌贤妃得宠,恐其子为储,遂勾连太医陈允,以蚀心散代金疮药,致其血竭而亡……今知天网不疏,不敢再欺神明,愿伏法以赎魂。”

  满朝文武平息。

  萧玄策静坐良久,提笔批下三字,力透纸背:

  “迟但不废。”

  当晚,宫中灯熄,万籁俱寂。

  可就在更深露重之时,不知是谁先哼起了一支新童谣,低低地、诡诡地,在回廊与墙角间游走:

  “莫想莫念莫装傻,

  夜里灯熄判官查。

  若有冤债未清算,

  枕下忽闻笔落沙。”

  嫔妃们蜷缩床榻,不敢闭眼。

  她们总觉得黑暗中有谁在听,在记,在写。

  有人梦见自己被拖至井边,井底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捧着一本泛着幽光的簿子,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有人半夜惊醒,发现枕畔真的有一撮细沙,排列成半个“罪”字。

  恐惧,不再是来自帝王的怒火,而是源于内心深处那一声声不肯安息的叩问。

  而就在这无月之夜,乾清宫古井忽然清澈见底。

  水波如镜,映不出星月,却映出井底泥中静静躺着的一枚倒写的“谢”字——那是当年沈青梧最后一次开启冥途时留下的印记,象征她对这人间最后的讽刺与告别。

  一片落叶飘然而至,轻轻落于水面。

  涟漪荡开,泥沙微动。

  那“谢”字竟开始扭曲、翻转,一笔一划重组,最终化作一个端正无比的“行”字——她曾立誓要行走的“行”,她曾执笔判决的“行”,她曾用命织就的“律之始行”。

  与此同时,皇宫地底,那些潜藏于青砖之下的黑色藤蔓骤然抽动,如血脉复苏,脉搏初启。

  万里之外,乱葬岗风沙漫天。

  一座无名坟前,半块残牌破土而出,上刻二字:“青梧”。

  风过处,牌下泥土松动,一株嫩芽悄然破土,细弱却坚韧,蜿蜒向东,仿佛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牵引,向着京城方向,缓缓生长。

  她不在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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