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景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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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央宫,宣室殿。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天元绞杀,胜负悬于一线。

  一如汉与匈奴,僵持了百年的国战。

  刘彻拈着一枚黑玉棋子,悬于空中,迟迟未落。

  他在等。

  等卫青的回答,也等明年开春,那足以踏平漠北的雷霆一击。

  皇后卫子夫坐于一旁,亲手为二人煮水烹茶。

  茶香袅袅,却压不住殿内那无声的肃杀。

  就在此时,殿门被一股巨力撞开。

  内侍总管郭舍人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一张脸白得没有半点血色,嗓音撕裂扭曲。

  “陛……陛下……”

  刘彻眉头瞬间拧紧。

  “何事惊慌!”

  郭舍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上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

  他没敢抬头,只用一种近乎泣血的嘶吼,撕裂了满室的安宁。

  “边关八百里血书急报!”

  “骠骑将军他……”

  郭舍人猛地一顿,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悲鸣,似是不敢吐出那个字。

  “于归途……”

  “薨了!”

  轰——

  刘彻的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炸开。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指间悬着的黑玉棋子,脱手了。

  “啪。”

  一声脆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殿内每个人的灵魂上。

  一片死寂。

  刘彻猛地站起,身后的龙椅被他带得向后滑出半尺,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几步冲到郭舍人面前,一把攥住郭舍人的肩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

  那双睥睨天下、洞察人心的龙目,此刻只剩下一片燃烧的血红。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骨头缝里生生挤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霍,霍将军……”

  郭舍人战战兢兢的重复一遍。

  卫青早已僵在原地。

  这位在万军丛中都未曾变过颜色的男人,此刻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明明已经派人前去迎接,怎么还是晚了一步?

  “哐当!”

  卫子夫手中的茶盏脱手,在金砖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她雪白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一片刺目的红痕,她却毫无知觉。

  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冲撞。

  血玉……

  那块分裂了命格的血玉……

  能让她三世为人,是不是,也能为去病聚拢一丝残魂?

  “说!”

  刘彻的咆哮,震得殿梁上的鎏金纹饰都簌簌落下尘埃。

  郭舍人颤抖着,高高举起那份被血浸透的军报。

  刘彻一把夺过。

  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行字,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剜着他的眼睛。

  确认了。

  他确认了那残酷到荒谬的死讯。

  这位心深如海、视江山为棋盘的铁血雄主,第一次在人前,彻底失控。

  他猛地拔出卫青腰间的环首刀。

  “嗡——”

  那把饮尽无数匈奴王血的战刀,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龙吟。

  “铛!!”

  刘彻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狠狠劈在殿中那根巨大的盘龙金柱上!

  火星四溅!

  金柱上,赫然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天妒英才!”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悲吼。

  “天妒我大汉!!”

  卫青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下。

  这位大汉的军神,这位百战不败的统帅,虎目含泪,将头颅深深埋进臂弯,宽阔的肩膀剧烈起伏,压抑的呜咽声从他臂间漏出。

  刘彻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一个濒临破碎的风箱。

  眼中的水光,终是没能忍住,化作两行滚烫的泪。

  他扔掉战刀,踉跄着走回御案前,声音沙哑得可怕,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

  “传朕旨意!”

  “追谥骠骑将军霍去病,为‘景桓侯’!”

  “景,武功盖世,威震四海!”

  “桓,开疆拓土,功在千秋!”

  “准其陪葬茂陵!为他,仿照祁连山之形,筑我大汉最雄伟之坟茔!”

  “传朕虎符!”

  “调河西五郡所有铁甲军!自长安城门起,至茂陵止,数十里长道,夹道列阵!”

  “为他们的将军,为朕的冠军侯,送行!”

  最后一道旨意,让殿内所有人都停住了呼吸。

  调动边关百战精锐,只为一人送葬。

  此等哀荣,空前绝后。

  ******

  三日后。

  霍去病的灵柩,归长安。

  长街缟素,万民痛哭。

  那哭声是背景,模糊而遥远。

  刘纁一身厚重惨白的孝服,跟在巨大的灵车旁。

  一步。

  又一步。

  她面无表情,不哭,不闹,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的魂,好像跟着那口冰冷的棺椁,一起死了。

  她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右手死死攥着的,胸前那枚冰冷的阴佩。

  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椒房殿宫门前,卫子夫泪流满面,张开双臂想抱住她早已冰冷的女儿。

  刘纁像没看见。

  木然地,从母亲卫子夫身边走过。

  一步一步,走向灵堂。

  棺盖打开。

  她要看他最后一眼。

  他躺在那里,面容安详得过分,仿佛只是在沙场征战后,沉沉睡去。

  刘纁颤抖着手,解下自己颈上那枚属于霍去病的阳佩。

  轻轻地,郑重地,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从此,阴阳相佩,死生不见。

  葬礼那日,长安阴雨连绵。

  刘彻一身素服,亲自为墓碑奠酒。

  辛辣的酒液混着他眼角滑落的泪,一同洒在冰冷的石碑上。

  他看着那座仿照祁连山修筑的,如山峦般沉默的坟茔,沙哑低语。

  “去病……”

  “朕的冠军侯……”

  “朕答应你的……漠北的王庭……还没踏平啊……”

  一个时代,随着这位不世将星的陨落,被一同埋葬。

  入夜,椒房殿。

  刘纁独自坐在窗前,月光照在她脸上,白得像一张纸。

  她摊开手心。

  一枚曾被霍去病视若珍宝的狼牙簪。

  一枚属于她的,冰冷的阴佩。

  万念俱灰。

  就在她想随他而去时,脑中,那个空灵的、属于霍去病的最后意志,毫无征兆地响起。

  “向死而生,持玉,相见。”

  她猛地一颤。

  攥紧了玉佩。

  对了……

  玉佩……

  那两块玉佩在城门前发出的血色烙印……

  霍去病最后的话……

  “玉在,人在……”

  那也是当初母亲卫子夫赠送他们贺礼时,所说过的话。

  “玉在,人在……那么是不是?”

  巨大的悲痛中,被她忽略的细节,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卫子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冰冷的身体。

  “昭华,哭出来吧。”

  刘纁终于再也绷不住。

  她转过身,将脸埋在卫子夫怀里,发出了自噩耗传来后,第一声压抑的呜咽。

  “母后,都怪我,是我害了他……”

  那呜咽,最终化作惊天动地的嚎啕。

  卫子夫任由她哭着,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用一种冷静声音低语。

  “昭华,我的孩子……”

  “去病那样强壮的身体,在军中从未有过败绩,你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刘纁的心里。

  “他怎么会亏空病死呢?”

  哭声,戛然而止。

  刘纁猛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燃起了光。

  对!

  死因!

  他怎么会无端亏空!

  她猛地起身,像疯了一样,冲到殿角那只存放霍去病遗物的箱子前。

  疯狂翻找。

  衣物,铠甲,舆图……

  最后,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是那把从不离身的佩刀。

  她“锵”地一声拔出。

  雪亮的刀锋,映出她苍白而决绝的脸。

  她拿起一块干净的丝帕,一遍又一遍,痴迷而绝望地擦拭着刀身,仿佛这是她能与他唯一的接触。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丝帕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油腻痕迹。

  在烛光下,那痕迹泛着一种诡异的、不属于金属的暗淡光泽。

  她将丝帕凑到鼻尖,深深一吸。

  一股极其细微的、混合着金属和某种香料的古怪甜腻气味,钻入鼻孔。

  那味道……

  那味道,与曹襄在城门口那杯“赔罪酒”中,那股挥之不去的异香……

  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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