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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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平线的尽头,正涌来一道黑色的怒潮。

  那不是潮水。

  是汉家玄甲铁骑的旗帜,在冰原上狂野地奔涌。

  最前方的一骑,快如离弦之箭,卷起的冰尘扑面而来,带着刮骨的锋利。

  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骑士已翻身落地。

  “哐当!”

  厚重的甲胄砸在坚硬的冻土上,他单膝跪地,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声音撕裂了风雪。

  “骠骑将军!”

  “末将奉大将军令,特来接应!”

  他抬起头,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像鹰。

  他指向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洪流。

  “大将军令!”

  “三百里一岗!”

  “以命续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与铁的味道。

  “请将军……归家!”

  “归家”这两个字,仿佛两座无形的山,轰然砸进了刘纁早已死寂的心湖。

  她死死抱着怀中滚烫又冰冷的身躯。

  那双早已哭干的眼眶里,重新燃起一簇微弱的、鬼火般的光。

  她低下头,用自己冰冷的脸颊,去贴霍去病烧得通红的额头。

  嗓音嘶哑,像是被钝刀反复割过。

  “去病。”

  “听见了吗?”

  “我们回家。”

  这是一场用生命与时间赛跑的疯狂接力。

  官道之上,再无片刻宁静。

  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支全新的队伍,黑压压地肃立在风雪中,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铁铸雕像。

  前一支队伍的战马冲进队列时,几乎是直接力竭栽倒在地,口鼻中喷出的不再是白气,而是鲜红的血沫。

  骑手们被同袍从马背上架下来,许多人甚至无法站立,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而新的队伍,早已备好最平稳的马车,最精神的骏马。

  无缝交接。

  马不停蹄。

  整个河西的卫氏力量,被催动成一架极致运转的战争机器,用无数士卒的血肉和钢铁,为他们的神,铺出一条归家的路。

  马车内,霍去病被安置在最厚实的毛毡里。

  可那具曾如山岳般坚不可摧的身体,却在剧烈地颤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他骨髓深处挣脱出来。

  高烧不退。

  咳血不止。

  第三日夜里,车轮碾过一块巨石,剧烈的颠簸让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

  视线早已模糊,却依然精准地、固执地找到了她。

  刘纁的双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里映着他油尽灯枯的模样。

  他抬起手。

  那只曾挽开三石强弓、捏碎黄金的手,此刻连抬起的动作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刘纁猛地握住。

  他的手滚烫如烙铁。

  她的脸颊却冷如寒冰。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砸落,烫在他的手背上。

  霍去病扯动嘴角,似乎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在他体内引发了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咳……咳咳……咳!”

  他整个人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张被瞬间拉满的弓,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整个车厢随之震动。

  暗红的血沫,从他死死咬住的指缝间渗出。

  染红了刘纁雪白的袖口。

  像纯白的雪地里,被人一脚踩烂的红梅。

  “别……”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字。

  “……脏。”

  他看着她,那双曾吞吐过万里星河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最纯粹的眷恋。

  “答应我……”

  他的气息微弱下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刘纁疯狂摇头,泪水决堤。

  不,她不要听。

  她不要听任何诀别的话。

  霍去病眼中闪过一丝歉意,却也带着他与生俱来的霸道。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微微抬起了头,凑近她。

  刘纁懂了。

  她颤抖着,俯下身,吻住了他干裂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嘴唇。

  没有情欲。

  只有深入骨髓的悲凉与绝望。

  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吻。

  “报——!”

  就在此时,一阵比任何一次接应都更疯狂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

  一名信使连人带马,几乎是翻滚着冲进了营地。

  他从地上爬起,手中高举着一个蜡封竹筒,声音已经完全撕裂。

  “东方先生药方!”

  “压制蛊毒的药方!”

  希望,再一次降临。

  随行军医疯了一般冲过去,夺过药方,指甲划破了竹筒上的封蜡。

  他只看了一眼。

  整个人,便僵在了原地。

  竹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而刺耳的响。

  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在车外,额头死死抵着冻土。

  “公主……”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每个字都像在冰上打滑。

  “药石……罔效……”

  “蛊毒与丹药相激……已是……”

  “油尽……灯枯……”

  “五脏俱焚……”

  车厢内,一片死寂。

  刘纁听完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松开了霍去病的唇。

  她亲自接过军医煎好的药。

  那药汁漆黑如墨,苦涩的气味令人作呕。

  她用小勺,一勺一勺,喂给早已昏迷不醒的他。

  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喂世间最甜美的甘霖。

  这不是救命。

  这是她作为他的妻子,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或许,能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

  第五日,清晨。

  车队停下了。

  前方,晨曦中的渭水泛着粼粼银光。

  长安,就在眼前。

  家,到了。

  一直昏迷的霍去病,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明得可怕的眼睛。

  所有的浑浊与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锐利的光。

  回光返照。

  他没有看窗外,没有看长安。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刘纁的脸上。

  忽然,他猛地抓住了刘纁的手。

  力气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他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刘纁立刻俯身,将耳朵紧紧贴在他的唇边,像是在聆听神谕。

  这一次,她听清了。

  在生命的尽头,他没有说“我爱你”,也没有说“等我”。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肺腑深处挤压出的,是两个字。

  “玉在……”

  “……人……在……”

  那句话,像一道来自九幽的玄冰咒令,瞬间刺穿了她的心脏。

  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灵魂。

  霍去病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

  他握着她的手,无力地垂下。

  元狩六年,隆冬。

  大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薨逝。

  “啊——”

  刘纁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

  上林苑的惊马。

  长乐宫的断臂。

  河西的狼牙。

  一幕一幕,在她眼前烧成了灰烬。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

  她怀中,与霍去病胸前,那两枚贴身的阴阳玉佩,忽然同时爆发出灼人的剧痛!

  不是光。

  不是温热。

  是一种仿佛要将她灵魂烙穿的灼痛!

  血色的烙印,在她和他冰冷的身体之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疯狂旋转的旋涡。

  一个念头,不,那不是念头。

  是霍去病自己的笔迹,是他的意志,是他不灭的战魂!

  化作了一道军令,被这股灼痛,不容抗拒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向死而生。”

  “持玉,相见。”

  灼痛骤然消散。

  刘纁猛地一颤,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骇人的、疯狂的清明。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已经冰冷的霍去病。

  无尽的悲恸再次将她淹没。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崩溃大哭。

  那哭声里,除了绝望,还有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疯狂的执念。

  她死死攥住了胸前那枚滚烫的玉佩。

  去病。

  你的最后一道军令。

  我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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