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伤痕与新生

　　晨光彻底驱散了蜀州城上空最后一丝阴霾，将温暖却并不刺眼的光芒洒满大地。

　　昔日繁华的城池如今满目疮痍，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噩梦。

　　然而，与昨日那死寂的绝望不同，今日的废墟之间，多了许多蹒跚移动的身影，空气中除了焦糊与血腥，也开始夹杂着草药的苦涩、粥米的淡淡香气，以及……一种名为“活着”的微弱却坚韧的声响。

　　刺史府后堂，一间勉强清理出来、还算完整的厢房内。

　　苏辞的眼睫微微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木质房梁，阳光从破损的窗棂间隙透入，在空气中投射出几道清晰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翩跹起舞。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缓慢地沉入依旧有些混沌的意识。

　　随即，手腕处传来一阵空落落的、带着轻微刺痛的熟悉感。

　　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目光落在那个曾经佩戴朱砂手镯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圈极淡的、仿佛被火焰灼烧过的浅红色印记，提醒着她那件母亲遗物最终的归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涌上鼻尖，眼眶发热。

　　那不仅是母亲留下的念想，更是陪伴她、保护她，最终与她一同战斗直至破碎的伙伴。

　　但奇怪的是，预想中撕心裂肺的悲痛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情绪——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手镯的破碎，真正地融入了她的血脉灵魂深处。

　　她下意识地轻轻握了握空荡荡的手腕，感受到体内似乎多了一丝温凉而坚韧的力量，如同月夜下的静湖，深不见底。

　　“醒了？”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疲惫。

　　苏辞侧过头，看到林晏坐在床边的矮凳上。

　　他换下了一身血污的衣衫，穿了件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粗布青衫，虽然浆洗得发白，却掩不住他眉宇间那份历经生死后沉淀下来的沉稳。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消耗巨大且未曾好好休息。

　　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坚定，仿佛蕴含着星辰与历经轮回的沧桑。

　　他手中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微微热气的清水。

　　“感觉怎么样？”林晏将水碗递到她唇边，动作自然而小心。

　　苏辞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清水，干涩刺痛的喉咙得到了滋润，意识也清明了不少。她轻轻摇头，声音还有些沙哑：“没事……就是……有点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房间，“我们……赢了？”

　　“赢了。”林晏的回答简洁而有力，他将空碗放到一旁，看着她，“蜀州城的邪祸源头，已除。刺史伏诛，妖云散尽。”

　　简单的几句话，却重若千钧。苏辞闭上眼睛，长长地、仿佛要将肺腑中所有浊气都呼出一般，吁出了一口气。

　　紧绷了太久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弱感，但灵魂深处，那背负了许久的沉重枷锁，似乎真的……松动了。

　　“外面……”她轻声问。

　　“鲁校尉和清尘道长他们在主持大局，清剿残余邪祟，救治伤患，分发粮食。”林晏简要地说道，“城还在，人还在，生机就在。”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林公子，苏姑娘醒了吗？”是清尘老道的声音。

　　林晏起身开门。

　　只见清尘老道站在门外，原本破旧的道袍更加褴褛，手臂上缠着浸出血迹的布条，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老眼却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彩和一丝忧虑。

　　“道长，苏辞刚醒。”林晏侧身让他进来。

　　清尘老道走进房间，看到倚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的苏辞，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郑重地拱手一礼：“苏姑娘，感觉可好些了？此次若非姑娘与林公子力挽狂澜，蜀州恐已万劫不复。老道代这满城残存生灵，再谢姑娘大恩！”

　　苏辞连忙虚抬手，声音微弱却清晰：“道长快别这么说，若无大家拼死破坏阵眼，我们根本走不到最后。是我们……一起守住了蜀州。”

　　她的谦逊和将功劳归于众人的态度，让清尘老道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姑娘伤势未愈，还需静养。只是……”清尘老道话锋一转，脸上忧色更重，“城内情况，依旧不容乐观。邪祟傀儡虽大部分失去控制，化为朽木废纸，但仍有少数凶戾之物凭借本能藏匿暗处，袭击幸存者。伤患太多，药材奇缺，更麻烦的是……水源。”

　　他叹了口气：“城中几口主要水井，都被邪气污染，水质乌黑腥臭，凡人饮之立生怪病。仅存的几处干净水源，取水之人已是排成长龙，争执时有发生。长此以往，恐生乱子。”

　　林晏眉头微蹙。他能净化小范围内的邪气，但若要净化全城水源，绝非易事，尤其在他和苏辞都状态不佳的情况下。

　　就在这时，鲁雄那粗犷的声音在院中响起，带着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林公子！清尘道长！城西又发现一窝子没了主心骨却还在发狂的纸人，伤了好几个弟兄，他娘的，跟地老鼠似的难抓！”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门口。

　　鲁雄依旧是那副浑身浴血、尘土满面的模样，左臂用简陋的木板固定着，吊在胸前，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身上的伤痛不存在一般。

　　他看到醒来的苏辞，愣了一下，随即抱拳（用的是没受伤的右手），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苏姑娘醒了！太好了！身子可还撑得住？”

　　他的关心直接而朴实，带着战场上下来的爽利。

　　“有劳鲁校尉挂心，我还好。”苏辞微微点头。

　　鲁雄随即转向林晏和清尘老道，语速飞快：“那些零散邪物好解决，多费些功夫罢了。关键是人心！刚才我去官仓那边，差点打起来！存粮本就不多，还有些浑水摸鱼的想多抢多占！要不是老子……要不是我带着兄弟镇着，非出乱子不可！”他显然习惯性地想爆粗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脸色憋得有些发红。

　　“还有水源！”他补充道，和清尘老道的担忧不谋而合，“没干净水喝，比没饭吃还要命！再不想办法，不用邪祟动手，我们自己就得先垮了！”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胜利的喜悦还未完全品尝，现实生存的残酷难题便已接踵而至。

　　林晏沉默片刻，目光扫过虚弱的苏辞，疲惫的清尘，以及伤痕累累却依旧强撑的鲁雄。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决断力量：“邪物清剿，由鲁校尉全权负责，可组织尚有气力的青壮协助，逐街逐巷清理，务必尽快肃清，安定人心。”

　　鲁雄挺直胸膛：“是！包在我身上！”

　　“伤患救治，药材筹集，烦请清尘道长多费心。可组织懂些医理的妇人，集中照料。药材……我会想办法。”林晏看向清尘。

　　清尘老道点头：“老道义不容辞。”

　　最后，林晏的目光落在苏辞身上，带着询问。

　　苏辞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吸了一口气，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渐渐凝聚起力量：“水源……或许，我可以试试。”

　　几人皆是一怔。

　　苏辞抬起左手，看着手腕上那圈淡红色的印记，感受着体内那股新生的、温凉而坚韧的力量。

　　“我娘留下的传承，核心是‘安魂’与‘归寂’，亦有净化之能。朱砂手镯虽碎，但这力量……似乎与我融合得更深了。”她看向林晏，“我需要一些时间恢复，然后，可以去污染最轻的水源处尝试。”

　　她没有夸口一定能成功，但那份愿意承担、勇于尝试的心意，让在场三人都为之动容。

　　“好。”林晏点头，“你先安心恢复，水源之事，我们从长计议。”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苏姐姐……”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烟灰的小女孩，正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歪歪扭扭、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彩纸折成的……小兔子。

　　苏辞认得她，是之前在城外村落废墟中，被她和林晏救下的那个女孩，好像叫丫丫。

　　“丫丫？”苏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

　　小女孩见苏辞认出她，胆子大了一些，迈着小步子走进来，将手里的小纸兔捧到苏辞床边，声音细若蚊蝇：“苏姐姐……这个……送给你……谢谢你……和阿爹阿娘……”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却倔强地没有哭出来。

　　看着那只粗糙却充满童稚心意的小纸兔，再看看小女孩那双清澈却已蒙上阴影的眼睛，苏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不已。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只小纸兔，仿佛接过了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谢谢丫丫，很漂亮。”她轻声说，嘴角努力牵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小女孩见她收下，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带着泪痕的笑意，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房间内再次陷入寂静。

　　那只小小的纸兔，无声地诉说着这座城池承受的伤痛，以及那脆弱却顽强的新生希望。

　　林晏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忙碌而疲惫的人群，望着那依旧触目惊心的废墟。

　　他的手，不自觉地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冰凉的黑色令牌。

　　刺史伏诛，邪祸暂平，但这枚来自“界外”的令牌，如同一个无声的警钟，在他心中长鸣。

　　蜀州的黎明已经到来，但阳光下的阴影，似乎并未完全散去。重建家园的道路布满荆棘，而更遥远的未知，正在地平线那头，投下朦胧而危险的轮廓。

　　他回头，看向床榻上正轻轻摩挲着那只小纸兔、眼神复杂却逐渐坚定的苏辞，又看了看身旁忧心忡忡却依旧在努力支撑的清尘与鲁雄。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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