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伏地

　　魔。

　　魔当然是会骗人的。

　　伏地就骗人了。

　　就刚刚。

　　一千年前它骗了一人一剑。

　　一千年后它还是骗了一人一剑。

　　可怜的是，那把剑，是同一把剑。

　　更可怜的是，它的新主人，又是一个好人。

　　告别一个坏人，总要比告别一个好人要开心。

　　伏地当然可以带人去九幽。

　　因为它也要回家。

　　它想要回家。

　　这人间，并没有它想的那么好。

　　至少，没有曾经那么好。

　　因为曾经的八荒……

　　有她。

　　没错。

　　它又骗了他们。

　　它其实见过那个女人——叶昭盈。

　　一个与之相处了两百年的陌生人。

　　当年九幽被孤魂野鬼撑爆了，跟人类某个地方上班早高峰的车厢似的。

　　如果没有叶昭盈过来镇魔诛邪，杀出一个空隙，它趁机飞出来，猴年马月能入人间？

　　鬼门关。

　　只进不出。

　　上次的确是太挤了。

　　人间那帮人已经抛弃礼义廉耻，道德底线，什么人皇幡，什么血河大法，什么诛仙阵……都是靠献祭活人炼制的。

　　一千年别说地府的鬼装不下挤到他们上面当难民，就是九幽的污泥都快干满了！

　　邪念源源不断！

　　鬼门关，自然撑不住。

　　不过说起来，鬼魂本来就比魔族容易进出阴阳两届，因为那玩意儿生命形式很低级，最厉害的鬼，都能和筑基修士手里打的难解难分。

　　至于魔嘛……

　　它当时身高三丈，背生六臂。

　　是正儿八经的常规魔族。

　　就因为过了鬼门，导致蜕了魔身，在人间聚不起来，东一块，西一块的。

　　如果不是正好撞见三个身受魔气侵蚀的师兄弟，鸠占鹊巢，借尸还魂，它还挺难受的。

　　当初，那把剑——也就是大宝天天剑——见到的三兄弟，都是它。

　　一个人控制三具尸体，和俩人玩了好久，给它们编了好多故事。

　　一人一剑，听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到最后，差点结拜成异姓兄弟。

　　话说一千年前，那柄剑的名字就很奇怪，他主人管它叫——小妞。

　　来了人间，蜕了魔身，许多事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变化。

　　譬如它的审美。

　　魔族美人那种背生六臂赤面獠牙，满胸护心毛的美，它就欣赏不来了。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

　　偷过鬼门。

　　它瞥见了叶昭盈。

　　一双天成妩媚的桃花眼。

　　哪怕没有笑，眼角却总噙着微微的笑。

　　也正是那一眼。

　　它见了浩然正气。

　　天地有正气。

　　那个时代，凡是舍生忘死，在魔气之中，绞杀厉鬼，躯退魔气的修士，都有浩然正气。

　　于人类而言最邪恶的年代里，反而最常见那股浩然正气。

　　它并不讨厌正气。

　　所以，它也不讨厌叶昭盈。

　　不讨厌叶昭盈，又忘不了她，自然而然，它就又到了鬼门关。

　　只是刚露头，就被秒了……

　　就很离谱！

　　它觉得自己挺厉害的！

　　按人类的说法，怎么也是羽化神游。

　　可就是被秒了。

　　甚至人家都没动手，只是瞥了她一眼——那双多情妩媚的桃花眼。

　　它的三具肉身瞬间崩解，就剩它这一具。

　　还能剩一具，倒不是叶昭盈心慈手软，而是它那具肉身身上披着斗篷，斗篷上写着——“除魔卫道”！

　　和它没关系哦。

　　当时遇上那哥仨的时候，其中一个就披着这玩意儿，它觉得还挺帅。

　　也就是叶昭盈一愣神的功夫，它开口了。

　　“给我一个机会，我以前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

　　在那一刻，它背叛了魔族。

　　成了一个光荣的魔奸！

　　时间过得很快的。

　　叶昭盈没再看过它，只是专心的镇守鬼门关。

　　它也没走。

　　一直到百鬼夜行结束。

　　它看看鬼门关，又看看叶昭盈，又见叶昭盈身上的浩然正气，直到日朗风清，天高云淡，它觉得，这人世一切风华，无过叶昭盈。

　　叶昭盈话不多。

　　它的话其实很多。

　　只是不大敢开口说话。

　　这么多年里，叶昭盈没看它一眼，但它就觉得只要稍有异动，可能一个眼神打过来它就没了。

　　伏地并不觉得这一百年的相伴，两人之间有什么感情羁绊。

　　也不觉得叶昭盈会对它有什么情感。

　　魔就是魔。

　　就像，对于它这个魔族而言，时间毫无意义。

　　如果不是那具肉身腐败了，伏地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时间，毕竟是时间。

　　一百年。

　　离叶昭盈太近，它染了浩然正气。

　　再度凝成肉身时，他有一头白发，一双碧眼，与人无异。

　　那天，鬼门关闭，叶昭盈第一时间离开了那里。

　　它也大着胆子跟着她，跟着叶昭盈，来到了一个破败的小院里。

　　篱笆。

　　塌了的鸡棚。

　　打翻在地的簸箕。

　　门窗都坏了的茅草屋。

　　院子里，还有一个老人。

　　一个很老的老人。

　　他已死去很多年了。

　　伏地觉得浩然正气，一直是一个有趣的东西。

　　因为这股独一无二的气息，它一眼就认这个老者——这个老人和他的“小妞”，当初听过它好多故事，他答应过自己，等下次重逢，由他来讲故事。

　　江若弗。

　　江若弗是那个时代里，它见过浩然正气最强的人，比叶昭盈还要强。也因为这股独一无二的充沛气息，哪怕江若弗死去多时，仍有残像不散。

　　后来。

　　后来叶昭盈就哭了。

　　它不理解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因为人类很奇怪。

　　高兴会哭，恐惧会哭，生气会哭，悲伤也会哭……大抵是所谓的负面情绪所引起的要多一些。

　　它原本是能读懂人心思的。只可惜被叶昭盈毁了大半的力量，已经读不懂人心了。只是看着叶昭盈的表情，它大抵知道叶昭盈很伤心。

　　也许似乎做了什么约定。

　　因为叶昭盈的那双桃花眼里，都是悔恨，都是遗憾，是被错过所填满的遗憾。

　　太晚了。

　　叶昭盈的心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呢？

　　其实在鬼门关前，硬扛一百年，她就没什么情感了，就是一个自动杀鬼驱魔人形自走兵器。

　　等见到江若弗，泪水流干，眼睛哭红，最后的情感便也用尽。

　　然后，叶昭盈就在那个小院里，住了好多年。

　　花开花落。

　　云卷云舒。

　　它也在那个小院里住了好多年。

　　很多时候，它觉得自己就是个可移动的家具摆件。

　　叶昭盈没看过它。

　　它也没说过话。

　　直到——

　　又一年冬天。

　　那年冬天，叶昭盈买了一条红色的头绳。

　　它也是第一次和叶昭盈说话。

　　“要不要想办法把他复活？”

　　然后，叶昭盈也和它说了第一句话。

　　“人死不得复生。错过，便是错过。你未曾作恶，我不杀你，你身染浩然之气，于人间活不久的。也不必缠着我，我时日无多，你自行想办法回九幽吧。”

　　“我回不去的。从鬼门走，我哪怕回去，也是化作污泥，和死了没差两样。”

　　时间还是有意义的。

　　与叶昭盈相处百年有余。

　　她说。

　　“我想想办法。”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对话。

　　为了不让它神识散尽，叶昭盈将它封存起来。

　　后来。

　　东发沧海，自名弗盈。

　　她有一百年。

　　她想了一百年。

　　想了一半。

　　她死了。

　　削福削寿。

　　它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感觉。

　　因为她死后的第一个十年，她的门派就迅速凋敝，它也被人遗忘在了忘尘峰。对于它而言，几乎是一眨眼的事。它还没反应过来。

　　等它反应过来。

　　自己所在的山峰上，已有了另一个门派。

　　一千年。

　　直到今天突然从王随安的口中听见了叶昭盈的名字，又看见了“小妞”，它猛然想起来这个一千年前的人和事。

　　虽然眼下这个世界太阳很好，天空很懒，空气0污染。

　　但它还是喜欢一千年前。

　　待在她身边的时候。

　　哪怕什么也不做。

　　这是喜欢么？

　　一千年。

　　它依着叶昭盈的方法，补全了剩下的一半。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了。

　　就不是那么好看。

　　它想回家。

　　也是要用一次，这世上与她唯一的联系。

　　试试阴阳大道，能否连通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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