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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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娑洲。

  船名作室的渡船已然停靠在题额渡口。

  崔瀺收拾好这月余途中取出翻看的那些陈氏善本,将那个大大的挎包斜挎在肩上,拢了拢身上儒衫,这才推门走出船房。

  渡船这边,原本渡船停靠之后,船上那些船侍修士便能下船,只等下次渡船再次远赴他洲。

  崔瀺来到船舷处,那位先前便认识倒算不得熟络的女修也站在那边。

  女修从先前所穿的渡船朴服已然换成一身平时里才会穿的寻常素裙。

  她看向崔瀺,眉眼含笑,与崔瀺打招呼,“这位公子,我叫陈沇,相识一场,还不知公子叫什么名字?”

  崔瀺原本并不打算再与她有纠葛,不过是出于读书人的礼貌使然,他还是认真答道:“我叫崔瀺,先前因为种种原因,在渡船这边暂时化名崔让先。”

  她含笑点点头,像他这般出门远游会换上一个用以遮掩来历假名的山上修士,她见得很多,无论是为了为了躲避山上恩怨,还是纯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出身来历的,都并算不得罕见。

  与那位名叫陈沇的女修告别,崔瀺走下渡船。

  渡船外便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渡口,题额渡因为离颖阴陈氏极近,故而来往渡船极多,人头攒动。

  崔瀺挎着那个夸大布包,在渡口广场仔细看了看,不愧是婆娑洲,是那位将一洲之地化为治学地的醇儒之地,广场边上书肆遍布,与崔瀺见过的其余渡口又有些不同,不似那些渡口,多是山上商贾云集,都是些贩卖山上物件的铺子。

  在崔瀺下船以后,又有一人跟在他身后下船,正是从天字号房内出门下船的姜尚真。

  姜尚真瞅见前边的崔瀺,他默默跟着崔瀺走了一段路,心下便有些奇怪,怎么这个年轻书生的那颗金丹半丝未动,那粒好似文胆雏形的青色芥子,却要凝练许多?

  崔瀺快步走出渡口,姜尚真终于不再跟随,倒不是说他就真的对那个年轻书生真的有多感兴趣,不过就是这一路走来,这个云遮雾绕叫人怎么都看不透的书生,是唯一一个让他提得起兴致的了。

  至于先前在渡船上藏头露尾不敢示人的大端王朝小王爷,也就那样。

  崔瀺离开了渡口地界,终于真正踏上南婆娑洲。

  他在街巷间走动,也不急于赶去那陈氏学宫。

  本来按照他所想,既然南婆娑洲已然成了那位醇儒的治学之地,风土难免会或多或少受那位醇儒的家学影响,此事不在事与物,只在人心。

  就好像早年到了中土神洲,那边的文人风气,就很与文庙那几位相似。

  崔瀺下渡船的地方,是婆娑洲南诏国行水郡。

  他找了一间寻常酒铺,打算先落脚再说。

  与掌柜的点了一份葱花炒肉,就了一个素炒青菜,人生大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正吃着,酒楼门口那边来了两人,一老一少,模样落魄穷酸。

  老人一身读书人打扮,不过却是能一眼看出来属于那种货真价实的穷书生,身上儒衫虽说还算干净,但几个缝补手艺极好的补丁却也藏不住。

  老人低声与掌柜说了几句什么,老掌柜低头打量了一番老人身后那个好像有些羞怯的少年,片刻后笑着走出柜台,将老人和少年带到离崔瀺不远的空桌落座。

  老人兴许是年龄大了腿脚不便,随身带了根青竹杖。

  那个老书生将青竹杖轻轻放在桌边,再让少年坐在自己对面。

  崔瀺停下筷子,看向那一老一少好似爷孙俩的两人,不自觉便想起早年自己与先生,也是这般的落魄模样,期间走过许多地方,等之后大一些了,他有次与老秀才打趣,就说了一句,“先生,咱们师徒俩这么些年没饿死,知道靠的什么吗?”

  老秀才便笑着摇了摇头,当时还不曾成年的崔瀺便对着先生伸出两根手指,再缓缓闭上一根,“一半是靠这世道,终究还是与人为善的“好人”要多些。”

  老秀才眯眼而笑,随后问道:“还有一半?”

  崔瀺收回手,开始捧腹大笑,却一直没给出答案。

  老秀才与他询问过许多遍,崔瀺只回以哪有先生和弟子请教的道理,先生自己猜。

  那边一老一少点了两碗素面,年老的掌柜把面端上来后笑着和少年说了句不够就说。

  崔瀺眯眼看向那边,哪怕得了老掌柜格外“关照,”那老先生还是自顾自将少年面碗拉到自己身前,将自己碗中素面扒拉了大半给少年。

  崔瀺忽然鼻头一酸。

  其实他知道先生在他伸出两个手指时便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先生一直不想、也不愿承认而已。

  那第二个答案,便是靠的老秀才为了他这弟子,全然不顾文人那点本就半点不值钱的面子。

  换句话说,在崔瀺收不到宝瓶洲家乡寄钱的这些年里,他能够不饿肚子,都靠先生脸皮厚。

  崔瀺很快便吃饱,却没急着离开,只是端坐在自己桌前,也不好一直往那对爷孙那边看。

  很快那爷孙俩也终于吃饱,才八九岁模样的孩子跳下木凳,把青竹杖拿给老人,再拉着老人站起身。

  那个老书生去到柜台边上,从袖中掏出两枚铜板,老掌柜的倒是没推脱,笑着收下。

  等到一老一少出了门,崔瀺才起身去结账。

  老掌柜是个生意场上的人精,别看酒楼开得不大,但能在题额渡这边立住脚,眼力自然是不差的。

  老掌柜一眼便能看出崔瀺是那种外乡人,于是笑着用不太熟稔的中土官话问道:“公子吃得可好?”

  崔瀺点了点头,掏出银钱递过去。

  结了帐,崔瀺指了指门外那对爷孙离开的方向,与掌柜的问道:“那对爷孙?”

  老掌柜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叹了口气,“可怜人,老先生是几年前来到这边的,孤零零一个人,但靠着能与人题字写诗的本事,在南婆娑洲这种地方,虽说日子过得算不得富裕,但也饿不着的。”

  崔瀺皱了皱眉,问道:“那个孩子?”

  老掌柜趴在柜台上,看了一眼门那边,又叹息一声,“那孩子也是可怜人,幼年丧母,才三岁就靠吃百家饭长大了。”

  “他爹呢?”

  “他爹认识他娘之前,是个读书人,连着多年考榜落第,心气落了,就成了个酒鬼,后来孩子约莫着六七岁的时候,他爹在酒桌上和人起了点冲突,言语重了点,就被人打死了。”

  崔瀺面无表情,老掌柜接着说道:“那个老先生心善,就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了。”

  崔瀺问了一句:“官府不管?”

  老掌柜站直身子,“谁说不管,官府那边也给他找过人家,但这孩子死心眼,就认这老先生,老先生也是个倔脾气,只说他还没死,就能把孩子养着,饿不着,等他哪天闭眼了,天大地大的,孩子怎么样,他就不管了。”

  “后来郡府那边也无可奈何,就只能每月按例给他们寄些银子。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也在吃穿上能照顾就照顾些。”

  崔瀺点了点头,跟老掌柜问了下那对老少的住址,老掌柜带着崔瀺走出门,给他指了个方向。

  崔瀺离开了酒楼,很快便按着老掌柜指的路找到了那对爷孙落脚的院子。

  离着方才吃饭的街铺不远,但也算是偏陋巷子,一副年久失修的模样,院子边上的几户人家,几乎都已经人走楼空,只剩下走不了的爷孙俩了。

  在院子门外驻足许久,才开春不久的时节,院门处都还留着过年时贴上去的大红底春联,看得出来春联上的字,应该是那位老先生自己写的,老先生笔力不错,虽然年迈,但一手纂书苍劲有力,联上寓意也极好。

  是那“吉屋衔雪庭前顺,院外花香又一春。”

  崔瀺走上前,抬手轻轻叩门。

  很快那个孩子便跑到了院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伸出一个小脑袋,仰头看着门前那个高大年轻人,孩子兴许是有些害怕,小声询问了一句,“你找谁?”

  崔瀺笑着抱了抱拳,“我叫崔瀺,外乡人,才刚到的这边,目前没个落脚处,来这边问问,能不能找个栖身的地方。”

  孩子终于将门打开,不过却也不出门,就只是站在门内,再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老人。

  老人走上前,打量了一番那个年轻书生,崔瀺又抱拳行礼,老先生笑着抚须点头。

  崔瀺站在门外,指了指门内,老人这才招了招手,让孩子让出大门位置。

  等崔瀺进了院子,老先生便问道:“后生,从哪来的?”

  崔瀺也没隐瞒,“从中土神洲过来的,刚下渡船。”

  老先生点点头,“我早年的时候,也游历过中土神洲,我去的时候,年龄跟你差不多大,不过却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既然都是读书人,就好说话了,崔瀺想要在院子这边暂住一段时间,便与老人商量好了价格,老人也不推脱,最后便定下了每月一两银子的价格。

  之后的日子,崔瀺搬进了院子,才慢慢与两人熟络起来,老先生学问不高不低的,算不得有什么惊世之才,不过是靠着前大半辈子翻书读书,靠着水磨的功夫,积攒起来的才气。

  崔瀺期间与老先生聊得不少,这才知道老先生的家乡,便是在那座号称集天下牌匾大成之地的陈氏那边,听老人的意思,其实离得不远,他还在那座陈氏学府念过几天书,但却没什么读书天赋,高不成低不就的。

  后来觉着自己这点文墨实在没脸待在那边,就来到了离着家乡不远的地方落脚。

  也是在聊天中,崔瀺才知道了老人的名字,居然也姓陈,名叫陈存汝。

  老人说陈姓在这边并不算少见,虽说与那颖阴陈氏同姓,但两者间却没半分关系,既然不能一概而论,那么姓陈不姓陈的,自然没什么两样。

  那个少年名叫余安,开春那会儿,刚好九岁。

  老人能教孩子的不少,尤其是一些早年存起来的善本书籍,在余安很小的时候老人就时常念给他听,对于一些诗经著作,也算是耳熟能详。

  既然出身婆娑洲,又是那座陈氏学府出来的读书人,那老人自然而然便算是亚圣一脉了。

  有次崔瀺难得与他们一起吃饭,饭桌上崔瀺便不经意间提起此事。

  没曾想老人笑着摆了摆手,笑道:“什么亚圣一脉不亚圣一脉的,读书人,何必分那么清楚,难道是亚圣一脉,就不能再看礼圣一脉的书籍?还有现在那位文圣,学问同样极高,那么其余文庙圣贤,和那些不在文庙挂名的巨儒著作的书籍,我们读书人就不能翻了?”

  崔瀺笑着说是。

  老人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自斟自酌,一口市井烈酒下肚,这才接着道:“我年轻那会儿,也是觉得自个学问颇高,心气也高,就去四处游历,最后还是到了中土神洲那边,遇到了个同样学问颇大的书生,我自然不服气,缠着对方与我校书考学,那位倒是也尤为有耐心,硬是与我在学问两字上,掰扯了数年。”

  崔瀺安静听着,那孩子也抬头看着老人,显然这种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听见。

  老人又仰头饮了一口酒,脸色忽然有些缅怀神色,“年轻人嘛,最不怕的就是与人置气斗狠,没撞个头破血流的,哪里会怕?”

  崔瀺已然正襟危坐。

  老人有些醉眼惺忪,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或是与对桌那个年轻人讲一个无关痛痒的故事。

  “后来在那座中土神洲,我接连阅览百家著作,甚至就连礼记学宫的藏书楼,都被我翻了个底朝天,我就只是想在学问一事上,与那位早已久负盛名的读书人,分出个胜负。”

  崔瀺已经不想再去与老人求证那场“书海”斗法的答案。

  对面那个老人还犹然不尽兴,最后说道:“我在那边待了许久,输了不下百次。”

  “我其实早就知道胜负已分,不过就是不肯服输而已。”

  第二日,崔瀺持伞出门。

  在一条街巷末尾,便遇见了一个背剑男子,身边还跟着个少年郎。

  那少年在雨中踩水,动静不小,身边那个背剑男子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由着他胡闹。

  崔瀺走到巷子中间,那个少年同样抬起头,与崔瀺对视了一眼。

  背剑男子皱了皱眉,对于崔瀺他并不陌生,先前在渡船上见过,没法子,崔瀺特立独行,每次还偏偏都站在那个受伤不轻的元婴男子身边,由不得他不多注意一些。

  倒不是他怕那两人是那山上同盟,一个底子不错的金丹境,即便再加上那个元婴,他自认对付起来不会太过麻烦。

  正是大端王朝最小皇子的少年走到方述身边,对着崔瀺扬了扬下巴,“认识?”

  方述这才对他说道:“先前在渡船的时候见过,应该是巧合。”

  那少年看向崔瀺,崔瀺脚步不停,很快便从他们两人身边走过。

  方述方才微微侧了侧身子,只有那个少年一直站在原地不曾挪动脚步。

  看着崔瀺走远的身影,少年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居然不是太玄那边派来暗杀自己的山上死士,这就有些无聊了啊。

  他这次之所以游历婆娑洲,一来是与陈氏有一笔生意要谈,二来嘛,自然是要将太玄王朝的注意力往自己这边引引,若是能就此挑出几个太玄王朝散落在山下江湖的死士,那就更好了。

  不过自从离开大端以来,除了没上渡船之前就被方述揪出的一个女子以外,就再没遇到半分阻碍了,害得他在渡船上刻意小心行事那么久。

  少年突然转过头,眯眼看向方述:“下次如果再遇见,就宰了他,再一在二哪有再三的道理,再巧也不会有这么巧吧?”

  方述思虑片刻轻轻点头。

  崔瀺不知道仅是因为碰巧撞见对方一次,便会让那少年动了杀心。

  他此次出门,是要去陈氏设立在南诏这边的陈氏学府,既然到了南婆娑洲,即便再不心急,总归是要去看看的。

  临近那边,街道上络绎热闹起来,来到陈氏学府,负责接人待物的是个已经双目浑浊的老学究。

  崔瀺与对方说明来历,是从中土神洲过来游学的士子,对于自己出身文脉一事,却是不曾提及。

  老学究抬头看了崔瀺一眼,执笔将崔瀺名字添在名册之上,之后与崔瀺明说道:“若只是游学至此,来讨经论学,学府这边自然不会收你的银钱,学府内的藏书,也尽可以随意翻看,只要不带走就行,吃住也都可以就在学府这边。”随后老先生笑道:“当然了,若是想买书,还是得自己掏钱的。”

  崔瀺点了点头,拜别了那位学府老先生,悠哉悠哉进了学府,随意逛逛。

  作为崔瀺暂时落脚地的那处院子里。

  陈姓老人端坐在院中,那个少年趴在桌上酣睡起来。

  不多时,院中多了个风尘仆仆赶来见自家弟子的老秀才。

  老人抬了抬眼皮,甚至都没有起身与老秀才打招呼的打算。

  百忙之中抽空跨洲远游的老秀才稳住身形,看了一眼院中的一老一少,突然破口大骂道:“去你娘的陈淳安,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嫌害臊,算计我那年纪轻轻的弟子,这就是你醇儒的行事手段?”

  颖阴陈氏那边,有个儒衫老人站在那座号称集天下匾额于大成者的高楼上,对着老秀才这边遥遥笑道:“文圣才来,就这么大的脾性?”

  老秀才全然当作听不见,跳到院中石桌上,挽了挽袖子,“别给我扯这些,”老秀才抬手指了指院中的一老一少,“你要么把你这辛苦得来的日月收回去,要么秀才我今天就顺手帮你带回文庙,你看着办。”

  陈淳安一抖袖子,“文圣如此信不过你这弟子?”

  老秀才捻了一把胡须,随后便一屁股坐在院中石桌上,也不言语。

  相比于亲眼看着弟子被算计一事,让老秀才更为生气揪心的,还是这位醇儒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即便日后崔瀺真因在这边与陈淳安心力斗法棋输一招从而就此坏了心气,他文圣一脉还真说不了什么。

  陈淳安身在那座高楼之上,不过是确认了一下那个年纪轻轻就敢来与自己掰手腕的年轻人去向,而后他回身看向相隔甚远的老秀才那边,笑言一句,“既然他都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自己往里跳?”

  “你自己去问他。”

  老秀才甩了甩袖子,看了眼那分明是陈淳安日月阴神阳神所化成的爷孙俩,随手拿过老人面前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酒。

  兴许是觉着石桌硌屁股,老秀才又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

  老秀才从来都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先前在文庙那边,他不是没和礼圣商量过崔瀺去处。

  礼圣只是让老秀才自己看着办,秀才当下便有些犯愁,一个崔瀺尚且如此,若是今后左右和小齐也开始远游了?那还得了!

  老秀才一个人在这边喝着酒,陈淳安便不再管他。

  先前老秀才来了这边,首先开口发了几句牢骚,其实很好。

  若是秀才真心过来护短,不在小院这边现身,而是直接去见陈淳安,那便要换成亚圣一脉开始坐立难安了。

  倒不是老秀才能将这个醇儒如何,但与认真起来的文圣论道一场,谁都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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