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降落与地球的压迫感

　　埃文斯离开后，金属门无声闭合。苏羽站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房间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微弱的嗡鸣，像某种活物在呼吸。

　　他走到窗边。双层强化玻璃外，北极的夜色正在吞噬最后一线天光。雪原在暮色中泛着幽蓝，远方的冰川如同巨兽的脊背。这里的一切都经过精确计算——温度、湿度、光线角度，甚至连窗外那片荒原的景观都像是精心设计的背景板。

　　几个小时后，他被两名全副武装的警卫带离房间。他们没有交谈，只是用标准化的手势指引方向。走廊漫长而曲折，银灰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标识。苏羽注意到摄像头每隔十米就有一个，镜头随着他们的移动微微转动。

　　运输舱像个银白色的茧。他被示意进入其中一个座位，安全带自动扣合，发出清脆的锁定声。舱内没有窗户，只有对面墙壁上的一小块显示屏，显示着外部环境的实时影像。

　　起飞时几乎没有震动。透过屏幕，他看见基地在下方迅速缩小，变成雪白大地上一个灰色的几何图案。然后云层吞没了视野，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白色。

　　当运输舱冲破云层，下方的景象让苏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城市。无边无际的城市。

　　从轨道上看地球是一回事，从低空俯瞰又是另一回事。摩天楼群如同密集的晶体森林，层层叠叠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空中交通网络像一张发光的蛛网，无数飞行器沿着既定航道流动，形成一道道光的溪流。

　　更令人窒息的是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监控网络。微小的无人机如同浮游生物，在城市上空形成一片透明的薄雾。它们太密集了，以至于阳光在它们身上折射出细微的彩虹色波纹。每隔几秒，苏羽就能看见远处有激光扫描网格一闪而过，像巨大的渔网在城市海洋中撒下。

　　“第一次来地球？”对面的警卫突然开口。他的面罩已经收起，露出一张年轻但毫无表情的脸。

　　苏羽点头。

　　“火星殖民地来的？”警卫继续问，声音平稳得像在朗读说明书。

　　“是的。”

　　警卫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是好奇，又像是怜悯。“你会习惯的。这里的空气更重。”

　　苏羽没有回答。他确实感觉到了——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气压变化，还有一种无形的重量压在意识表层。在火星，信息的流动是稀疏的，像荒漠中的偶尔降雨。而在这里，信息如同海洋，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渗透每一个毛孔。

　　运输舱开始下降，切入城市上空的指定航道。苏羽注视着屏幕上快速放大的建筑群。它们不像火星殖民地那样朴实实用，而是覆盖着动态显示面板，不断刷新着广告、公告和不知用途的数据流。一些高楼的外墙完全被流动的光点覆盖，像数字化的瀑布。

　　他注意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反应，仿佛他的神经系统在试图处理过载的感官输入。

　　阿尔法安全实验室并不在城市中心，而是隐藏在一片看似普通的工业区内。但当运输舱降低高度时，苏羽看到了区别——这里的建筑排列形成了一种精密的几何模式，楼宇之间的空隙恰好构成监控的死角。更多的无人机在低空巡逻，它们的旋翼几乎不发出声音。

　　降落过程平稳得令人不安。运输舱垂直降落在指定平台，几乎没有震动。舱门滑开时，一股经过严格过滤的空气涌了进来——干净，无菌，带着一丝金属的气味。

　　“这边。”警卫示意他跟上。

　　他们穿过一条短廊，进入一个宽敞的大厅。这里的天花板很高，墙壁是某种哑光黑色材料，吸收着光线。苏羽感到皮肤上有微弱的刺痛感——某种场域在扫描他的生物特征。

　　大厅尽头，一扇厚重的合金门缓缓打开。门后的空间让苏羽停住了脚步。

　　这不像实验室，更像是一个垂直的深渊。他们站在环绕着中央空井的平台上，向下望去，层叠的楼层深不见底，向上看去，同样看不到顶端。每一层都有穿着白色制服的人员在忙碌，他们的动作精确而高效，像钟表内部的零件。

　　“欢迎来到阿尔法。”一个女性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苏羽转头，看见一位高挑的女子站在几步外。她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制服，肩章上的徽记表明她的高级别权限。她的眼睛是罕见的银灰色，像打磨过的金属。

　　“我是诺瓦克博士，这个部门的负责人。”她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埃文斯已经传送了你的初步数据。很有趣。”

　　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苏羽跟上。他们沿着平台走向一部透明的电梯。进入电梯后，诺瓦克没有按任何按钮，电梯却开始自动下降。

　　“感觉如何？”她问，目光直视前方。

　　苏羽斟酌着用词。“信息密度很高。”

　　诺瓦克的嘴角微微上扬，算不上微笑。“地球就是如此。八十亿人挤在一颗行星上，再加上无处不在的智能网络。对来自稀疏环境的人来说，确实会感到...压迫。”

　　电梯停了。门打开，眼前是一条明亮的走廊，两侧是无数相同的门。

　　“你的房间在这里。”诺瓦克指向其中一扇。“今天你可以休息。明天我们将开始正式测试。”

　　房间比北极的那个更简朴。一张床，一个桌子，一把椅子。没有窗户，只有一面墙是显示屏，可以调出外部景观。苏羽触碰屏幕，选择了实时城市景观。画面切换，显示出实验室外的街景。

　　行人匆匆走过，他们的服装上都有细小的发光标识——身份认证芯片。车辆无声滑行，彼此保持精确的距离。无人机在低空穿梭，像忙碌的工蜂。

　　苏羽关闭了显示屏。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微光。

　　他坐在床上，感受着地球的重力。比火星强得多，每一块肌肉都要付出更多努力。但更沉重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在火星，荒芜意味着自由。在这里，文明意味着控制。

　　他轻轻按压太阳穴。秦岚的思维印记似乎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变得更加活跃，像黑暗中发光的苔藓。一些碎片般的影像不时闪过——陌生的面孔，未知的符号，还有某种尖锐的警报声。

　　这个实验室深处隐藏着什么？为什么他的神经模式会引起注意？秦岚到底在这里留下了什么线索？

　　问题如同迷宫，而他现在连入口都尚未找到。

　　远处传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嗡鸣，像是某种大型设备启动的声音。苏羽抬起头，在绝对的黑暗中，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地球的压迫感不仅仅来自外部，它正慢慢渗入他的意识，像水渗入海绵。

　　他需要找到那个平衡点——既要足够配合以获得信息，又要足够警惕以保护自己的秘密。在这个全透明的监狱里，每个动作都可能被记录，每个想法都可能被分析。

　　黑暗中，苏羽慢慢闭上眼睛。在火星学会的冥想技巧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庇护所。他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深长，试图在信息的洪流中开辟一小块宁静的空间。

　　但就连这片空间也不完全属于他。秦岚的印记如同水底的暗流，随时准备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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