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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浊流の覚悟(だくりゅう の かく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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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门扉在身后彻底合拢,将屋内 里的一切——那位年轻中纳言深不见底的目光、伊达政宗把玩的玉雕假眼、乃至南蛮人剑锋的破空声——彻底隔绝。

  速水守久立在阶前,并未立刻转身。他整了整衣袖,对着那扇闭紧的门,姿态恭谨地、幅度标准地俯身行了一礼。直起身,却又像想起什么疏漏似的,再次微微躬身,补上一礼。动作舒缓,不带一丝匆忙,仿佛门后之人正隔门目送。

  直至礼数周全,他才缓缓直起腰背。

  就在完全挺直身躯的瞬间,他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恭顺,如同脱下面具般骤然消散。他几不可察地轻轻挑眉,从鼻腔深处极缓、极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压胸口的浊气与紧张尽数吐尽。嘴角随即牵起一丝难以自抑的、混合着侥幸与得意的弧度。

  “大人,您的马沓。” 一直候在阶下的小姓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高高捧起烘得温热的马沓。

  速水守久“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经过刻意调整的、略显随意的平静。他抬起脚,任由小姓伺候着换上,目光却已漫不经心地扫过院中那些按刀而立、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饿鬼队武士。

  不过如此。 他心道。先前觉得他们如噬人夜叉,此刻看来,不过是一群气息沉凝、眼神凶悍的武夫罢了。再凶悍,也是听令行事的刀,而执刀者……他方才已与之谈笑风生,甚而窥破了其心机。

  “辛苦了。” 他换好马沓,对跪地的小姓随意说了一句,语气是一种上位者习以为常的、不带多少热络的体谅。他整理了一下衣袍,这才迈开步子,步履间竟透出几分轻快,朝着前方牵马而来的前田庆次郎走去。那背影,竟有几分像刚刚赴完一场寻常宴席,尽兴而归的名士。

  速水守久踩着被炉火烘得温热的马沓,跟在前田庆次郎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营地的泥泞中。脚下的暖意和他心中那份自诩窥破赖陆心机的得意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阵极具穿透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节奏急促而稳定,不同于寻常驿马或辎重马的沉重,一听便是精心调教的战马。

  守久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正沿营中主道疾驰而来。马上骑士伏低身躯,与马鞍几乎融为一体,母衣被风扯得笔直,其上黑田家洲滨纹与母里家酢浆草纹迎风怒展。

  恰在此时,道旁数名扛着修长竹竿的民夫正费力地转过身子。长长的竹竿因突然的转向,猛地横向扫出,竹梢划破空气,发出“呜”的一声尖啸,直扫向骑士面门!

  电光石火间,那骑士既未勒马减速,亦未俯身躲避,只是脖颈微不可察地向后一仰,头颅精准地后移半尺,竹梢带着风声,堪堪从他鼻尖前半寸之处扫过!其动作之简洁、判断之精准、胆色之沉静,令人叹为观止。

  马蹄未停,瞬息已至大屋阶前。骑士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刨踏。马蹄尚未完全落地,他已如同滚鞍流水般滑落马背,双足“嗒”的一声稳稳踩在冻土之上,身形微沉,便如钉在地上一般,不见半分晃动。与他相比,速水守久方才在泥地里的趔趄,显得格外狼狈。

  骑士剧烈喘息,白色呵气喷涌,却立即单膝跪地,嘶声吼道:“报——!黑田家家臣,母里友一!有十万火急军情!求见中纳言殿下!”

  整个营地为之一静。

  速水守久僵在原地,方才心中的那点得意,被这精准到毫厘的闪避和稳如磐石的落地冲得粉碎。他是行家,一眼便知这绝非寻常武夫所能为。这背后是千锤百炼的骑术、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对身体绝对的掌控力。

  前田庆次郎不知何时已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他双手抱胸,眯着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母里友一,低声对身旁的速水守久道:“黑田长政把他家的‘枪尖’都派来了……看来九州那边有大事发生。”

  速水守久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枪尖”指的是什么——母里家世代效力黑田家,其勇武在九州可谓家喻户晓。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展现出的身手,确实不负盛名。

  就在这时,大屋的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结城秀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扫了一眼跪地的母里友一,又瞥了一眼远处的速水守久和前田庆次郎,侧身让开一条通路:“中纳言殿下有令,母里友一即刻晋见。庆次郎,你带甲斐守去马厩挑匹好马,送他出营。”

  前田庆次郎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速水守久的肩膀:“走吧,甲斐守。看来咱们的赖陆公今晚是没空再招待你咯。”

  速水守久被庆次郎半推半就地带着往马厩方向走去,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母里友一已经起身,正快步走向那扇重新闭合的大门,背影决绝。

  “别瞅了,”前田庆次郎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九州的消息再大,那也是赖陆公要操心的事。倒是你,甲斐守……”

  他突然凑近速水守久,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方才在屋里,你跟赖陆公说的那些话,可是字字珠玑啊。什么五日内开城,什么里应外合……啧啧,真是听得人热血沸腾。”

  速水守久心头一紧,强作镇定道:“惣兵卫殿说笑了,在下只是陈述利害……”

  “利害?”庆次郎嗤笑一声,打断了他,“那你可知,就在你坐着那破篮子往下溜的时候,营里还来了位‘贵客’?”

  速水守久脚步一顿:“贵客?”

  “是啊,”庆次郎歪着头,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就是你在大阪城里的老熟人——明石中务少辅,全登様啊。”

  速水守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庆次郎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慢悠悠地说道:“这老兄也是有趣,昨夜想单人匹马夜闯俺的防区,说是要去京都公干。结果月黑风高,在外头迷了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最后竟跟着俺们巡夜哨兵的火光,自己摸进了埋伏圈里。”

  他两手一摊,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俺们只好‘请’他过来做客了。算算时辰,他比你早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所以你方才在帐内那番高论,明石中务少辅在隔壁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速水守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麻木,仿佛被腊月的冻土彻底封住。前田庆次郎那戏谑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中,刺入他的脑髓。

  “明石中务少辅,全登様啊。”

  “比你早到了不过小半个时辰。”

  “你方才在帐内那番高论,他在隔壁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完了。

  全完了!

  速水守久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震得他神魂俱颤,几乎要从马背上栽下去。他拼命攥紧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

  为什么?!为什么明石全登会在这里?!

  他的大脑疯狂运转,试图在一片混沌中抓住一线生机。是了!一定是石田三成那个蠢货! 定是他不放心自己独自出使,或是信不过自己对“天皇巡幸”的判断,又派了明石全登这莽夫试图突围去京都,直接向朝廷、向公卿求证! 他要去核实赖陆是否真的请动了天皇,这头只知道忠义的蠢牛!

  速水守久在心中疯狂咒骂。自己明明已经探得了赖陆的真实意图——那所谓的“巡幸”根本是虚张声势,是借势压人的毒计! 这本是天大的功劳,是他在新朝立足的绝妙投名状!可现在,全被这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明石全登给毁了!

  自己刚才在赖陆面前都说了什么?!

  ——大阪存粮仅够二十日!

  ——附和外堀五日必干!

  ——石田三成刚愎自用,已失人心!

  ——甚至……甚至那“五日之内开城”的承诺,以及……作为最后手段的“里应外合”!

  这些话语,一字一句,都被隔壁的明石全登听了去!若是此人回到大阪,将这些话原封不动地禀报给淀殿和石田三成……速水守久仿佛已经看到了石田三成那冰冷刺骨的眼神,以及淀殿殿下那由惊愕转为震怒的面容。届时,他速水守久就是板上钉钉的逆贼! 无需赖陆动手,大阪城内愤怒的丰臣旧臣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必须赶回去!必须赶在明石全登被释放或者逃回去之前,赶回大阪!

  这个念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神经。他猛地一抖缰绳,胯下战马吃痛,嘶鸣一声便要加速。

  然而,就在马蹄扬起的瞬间,另一个更冰冷、更残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我怎么回去?

  如果明石全登此刻仍在赖陆手中,那么赖陆为何要放自己离开?他速水守久能安然返回大阪的唯一合理解释是什么?

  ——要么,他是成功谈判归来的忠臣。

  ——要么,他就是已经投诚,被故意放回的奸细!

  如果他现在火急火燎地冲回大阪,一脸惊惶地宣称“明石全登被俘叛变了”,谁会信?石田三成那个多疑的性子,第一时间就会想:你速水守久为何能毫发无伤地回来?为何偏偏是你回来指控明石?是不是你早已投敌,此刻回来反咬一口,意图搅乱城内人心?

  更何况,他速水守久过往就有“阵前脱逃”的旧账!信任一旦破产,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比方才的寒风更刺骨。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绝境:

  急着回去先告状 → 大概率被怀疑是反贼,自寻死路。

  不回去或回去晚了 → 明石全登先到一步,他依然是死路一条。

  绝望如同沼泽的淤泥,一点点将他吞没。赖陆这一手太毒了!将他速水守久和明石全登如同两颗棋子般拿捏在掌心,无论怎么走,都是死局!

  不对……还有一条路!

  速水守久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狠戾决绝的光芒。既然清白已无法证明,既然退路已被堵死,那就不必再证明!

  他把心一横,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浮现出来。

  既然无法辩解,那就把水彻底搅浑!既然无法自证清白,那就让所有人都变成黑的!

  他猛地勒住马,深吸一口气,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冷静。他转过头,看向身旁依旧带着玩味笑容的前田庆次郎,语气竟然平稳了下来:

  “庆次郎様,多谢相送。”他甚至还挤出了一丝极其难看的笑容,“在下……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不再多言,催动战马,但不再是慌不择路的狂奔,而是以一种刻意控制的、略显沉重的速度,朝着大阪城的方向行去。

  一边走,他的大脑一边飞速编织着回到大阪后的一套说辞,一套能将所有矛盾扭转向对自己有利方向的说辞:

  “殿下!治部少辅!臣刚抵达羽柴赖陆本阵,尚未及开口,便骇然看见——明石中务少辅全登様,竟已端坐于赖陆贼子下首,与之把酒言欢!臣惊怒交加,厉声质问,那明石全登竟公然宣称……宣称己方早已洞察我军虚实,更狂言外堀水尽五日之内,必里应外合,助赖陆攻破大阪!臣悲愤莫名,与之据理力争,然赖陆贼子竟以臣之性命相胁,逼臣归来传此狂言,意在乱我军心!臣拼死得脱,特回来禀报!那明石全登——已投敌叛变!”

  对!就这样说!

  将自己听到的、看到的赖陆的谋划,全部颠倒因果,栽赃到明石全登头上!把自己那番“精彩”的投诚分析,变成明石全登的“狂言”!把自己被迫立下的“五日之约”,变成明石全登与赖陆的“阴谋”!

  这样一来,他速水守久不再是叛徒,而是忍辱负重、冒死带回惊天阴谋的忠臣!

  而明石全登,无论他日后能否回来,无论他说什么,都将是跳进淀川也洗不清的叛贼!

  这需要胆量,更需要演技。但速水守久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路。他必须赶在赖陆真的释放明石全登之前,抢先回到大阪,用最悲愤、最可信的姿态,抛出这颗能将大阪内部炸得人仰马翻的惊雷。

  他回头望了一眼羽柴赖陆大营的方向,眼神复杂。那位年轻的霸主,恐怕早已算到了他速水守久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已不再是博弈,而是绝望中的疯狂一搏。速水守久猛地一夹马腹,朝着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大阪城,疾驰而去。他的身影,决绝而仓惶,融入了沉沉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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