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难产

　　凌云冷冷地凝视了杨云舒很久，才抬起头，对着小七站的位置一挥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小七扶着一个佝偻着身子，乱发将整张脸几乎全部遮挡着的老妇走了过来。

　　凌云上前一步，伸手扶着那老妇往杨云舒面前一带，撩开那头乱发，露出一张坑坑洼洼，形容如鬼魅的脸。

　　“杨云舒，你可还认得她？”

　　杨云舒抬眸，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凝视良久，冷声道：“本宫可不认得这样容貌丑陋的老妇。”

　　可谁也没预料的是，她的话一说完，那老妇突然发疯般向前一扑，状如干尸的身体竟爆发出骇人的力量。

　　老妇伸出十只惨白发青，枯瘦如柴枝的手指抓向杨云舒的脸。发狂嚎叫：“你还有脸提我的容貌？我是丑陋的老妇！我的丑陋是拜谁所赐？”

　　“你还我小姐命来！你还我的脸来！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小姐啊！你看到了吗？二公子如今是皇上了，您的仇能报了！”

　　“小姐，我对不起您，这几十年，我只能像老鼠一般躲在泥沟里，没有办法为您申冤，我对不起您！”

　　老妇十个手指掐在杨云舒脸上，杨云脸惊骇之下竟呆愣当场无力反抗。一个发了狂的市井妇人，力量可想而知，杨云舒也根本挣脱不得。

　　只是，凌云与小七却只站在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两人冷冷的看着那老妇青黑的手指将杨云舒掐得满脸是血，嘶吼到精疲力竭，凌云才看了小七一眼。

　　小七上前，轻声在老妇耳边道：“青莲姑姑，请起来。”

　　凌云随即转身向萧天赐一礼：“皇上，此妇人，乃梅妃随嫁侍婢——青莲。“

　　她的话，惊得本就有所怀疑的萧天阳与萧天赐猛的同时起身。兄弟两对视一眼，萧天赐缓缓坐回龙椅，萧天阳几步走到青莲面前。

　　他双手扶着老妇的肩，端详片刻，才从老妇满脸坑洞的脸上，依稀分辨出当年熟悉的眉眼。那个总是被自己气哭的，温柔秀气的青莲姑姑，如今形同鬼魁。

　　少顷，他含泪看向高台上的萧天赐，重重地点下头。

　　安顺眼明心亮，一见萧天阳的眼神，立刻向小太监使个眼色悄声道：“快，快，搬个凳子来。”

　　萧天赐眼里闪过震惊，道：“赐座。”

　　小太监飞跑着送上小马扎，扶着青莲坐下。还很有眼力的，将自己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才退开。

　　“青莲姑姑，您请坐下，等会陛下让您说话，您再说？”凌云半蹲在青莲面前，轻声说。青莲点点头，目光缓缓转向萧天阳。

　　凝视萧天阳片刻，她又看向高处的萧天赐，无比欣慰地往空一拜。

　　“小姐，大公子生得跟王爷一样威猛英俊，二公子跟您当年一样的美。二公子如今做了皇上，小姐，您看到了吗？”

　　青莲忽的想到什么，视线在萧天赐周围不停的搜寻。萧天阳走近几步，哑声道：“青莲姑姑，你是在找我弟弟？”

　　青莲惊喜地看向他，“您是说，当时小姐肚子里的，是个公子吗？他，活下来了？”

　　萧天阳点点头，扶着她的手指向萧天宇，“那里，九皇弟萧天宇。”

　　青莲看着萧天宇，眼泪冲出眼眶：“小姐，看看，小公子还活着，长得像您也像王爷。”她在沈秋菡面前，一直习惯称萧长风王爷。

　　萧天宇从未见过青莲，但已经从她字字血泪的话里，知道了她的身份，拼凑出母亲模糊的轮廓。

　　他定定的看着场中那个恐惧如鬼的女人，一时间不知是何反应。

　　——她是从小陪着娘亲长大的女子，这个本该是母亲之外，与他最亲近的女人； 这个本该从襁褓就抱着他，看着他长大的人； 她曾经抱过大哥，二哥，却被恶运不幸砸中，与他生生隔开一个错位的人生……

　　身体似乎在这一刻忽然被掏空，北风呼呼从胸口穿过。一种巨大的，混着委屈，也心痛的复杂感受冲上他的头顶，一声哽咽突然冲出了喉咙。

　　娘亲没抱过他，青莲姑姑没有抱过，他只有他自己，他跟这些温情完全无关……

　　这个认知如一场暴雪将萧天宇埋葬，他的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场所有人，无不泪目。

　　当年，沈秋菡出现在登基大典时，不少老臣也有幸得见她的绝世风华。所以，后来萧天赐最终胜了萧天昊，大家也并不奇怪。

　　萧天宇一哭，萧天赐便急了，“快扶青莲姑姑到宸安王身边。”

　　这是他一口一口羊奶带大的弟弟，他心里想的东西，萧天赐怎么会猜不到呢？

　　是的，萧天宇没吃过奶娘的奶。

　　当年杨云舒送来了数十个奶娘，全被他打了出去。他宁愿自己彻夜不眠，也要亲自给萧天宇喂羊奶。

　　因为，当年萧天赐就固执地认为，娘亲是被坏人害死的，所有人都是坏人，这些人也会害他的弟弟。

　　——现在看来，冥冥之中一定是母妃在保佑着天宇。

　　萧天赐的目光，从看着青莲哭泣的萧天宇身上，再次转回到杨云舒的身上。他眼里的恨意愈加森冷。

　　“快快，快去请周院判来！梅妃娘娘要生了！”

　　“去，赶紧去请皇上！”

　　“梅妃姐姐怎么样了，让我进去看看！”

　　“陛下，不好了，梅妃娘娘难产……血……止不住！”

　　经过一夜的混乱，产房里总算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嗯……啊……”

　　“生了生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产婆抱着襁褓冲了出来，一头一身都是汗。累了一夜的眼睛泛着红血丝，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萧长风一步跨过产婆身边，看也没看一眼她手里抱着的小婴儿，便冲进了产房。

　　“哎哎！皇上，女子生产，不干……净”最后一个几乎只有产婆自己能听见。

　　一宫的嫔妃，皇帝最喜欢的就是梅妃。这会儿连孩子都不看，自己喊破嗓子又有个屁用?

　　刚满十二岁的萧天赐，在屋外陪了萧长风一夜，这会见父皇冲进房里，他也跟着。才跑了两步，就被产婆一把抓住，“哎，二公子，您可不能进去！”

　　一直陪着等在外面的杨云舒也道：“那种肮脏地方，小孩子不能进去！”

　　小孩子当然拗不过几十岁的产婆，只得停下脚步，他不敢瞪杨云舒，只能恨恨地看着产婆。

　　产婆哄道：“二公子，快来看看，这是你弟弟，多漂亮！”

　　萧天赐白她一眼，把头扭到一边。

　　“你娘亲血崩，你弟弟……”产婆声音竟一时哽咽，“让你父皇跟她再说几句话，你帮你母妃照顾一下弟弟可好？”

　　十二岁的萧天赐听不懂血崩，只注意到“帮你母妃照顾弟弟”几个字，他当即转回头，一把抢过产婆手里的襁褓。

　　而站在他身后的杨云舒，脸上竟是微不可察的一松。

　　看上两眼，萧天赐竟然笑了起来：“弟弟快长大，以后大哥教你武功，二哥给你吃糖。”

　　那襁褓里的孩子，刚一抱到萧天赐的手里，哭声便渐渐停了下来。安静下来的小婴孩，双眼紧闭，粉粉的小嘴不停的嘬着。

　　“嘿嘿，这小孩，长得真好看！”萧天赐看着他小嘴咂巴的模样，心都化了。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就能看出好看来？”产婆凑过头笑了，“这是饿了，要吃奶了，呵呵！”

　　说完这句，产婆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僵了，愣了一秒，她竟又哽咽起来：“这孩子，怕这辈子，也吃不到他娘的奶水喽……”

　　话音落下，周遭便突然陷入一种可怕的安静。

　　萧天赐抱着襁褓，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不太明白‘血崩’，和‘吃不到奶水’意味着什么。但产婆的眼泪和这一刻突然的安静，却让他知道一定不是好事。

　　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涌上心头，萧天赐下意识地抱紧手里的襁褓，目光警惕地看向杨云舒。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的跑来，对杨云舒一跪：“皇后娘娘，青莲她突发胶肠痧，痛得死去活来。打发小的来问问，若没有闲着的太医，是否另外去请？”

　　杨云舒云淡风轻地刚要开口，就到屋传来一声嘶吼：”秋菡，你还没看到儿子呢！你不能死！“

　　萧天赐抱着手里的小襁褓，拔腿就往里冲。

　　杨云舒与屋外一众人等立刻脸色大变。萧天赐第一个往房里冲，杨云舒蹙眉微微一抬下巴，小太监立刻闭了嘴迅速转身离开。

　　杨云舒看着那小太监走远，心不在焉道：“快去接二公子来。”便也往产房里走。

　　“皇上…妾…不能……陪您……一辈子……”沈秋菡脸色就像一片白茶花瓣，白得几乎透明，一碰就碎。

　　她缓缓地看向萧天赐，“皇儿，最像…往后…皇上…见着他…便当…是我罢…”

　　萧天赐抱着襁褓呆愣着看着躺在血水里的母妃，不知所措。

　　“赐儿，你来……”沈秋菡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萧天赐木偶一样向前两步，本能似的，把手里的襁褓放到沈秋菡颊边，嗫嚅道：“娘亲，弟弟……”

　　沈秋菡看向那个紧闭着眼的小婴儿，眼泪无声冲出：“赐儿，你…要…保护好…弟弟…不能……让他…受…一点儿……伤害…”

　　萧天赐眼里全是泪，除了一个劲儿点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用力的呼吸着，却似乎根本吸不到气。沈秋菡眼光四顾，眼里泛起失望，杨云舒道：“已经让人去叫了，天阳很快就来。”

　　沈秋菡向她勾起充满感激的微笑，可就在外面传来太监的声音时，萧长风手里那只冰冷的手，便重重一坠，再无生机。

　　而沈秋菡涣散的眼神，最终定格在那扇萧天阳没来得及推开的房门之上。她仿佛想看穿门板，再看一眼她来不及告别的长子……

　　最终，那目光中的期盼，凝固在小太监的喊声里：“二公子到……”

　　一门之隔，萧天阳僵立在一盆盆血水前，终究没有来得及跨过那一道门槛。母妃僵在脸上的微笑，成了他永生无法抵达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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