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黄菡千里送信物

　　刑部大牢，戊字区。

　　清晨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牢房内的阴冷潮湿，走廊上便响起了送饭狱卒那特有的、拖沓而沉闷的脚步声。李致贤一夜未眠，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全神贯注地在心中反复打磨、记忆那份关乎生死和正义的“狱中陈情表”。每一个字，每一桩事，他都力求精准，如同在黑暗中打磨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脚步声在他的牢房外停下。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一张陌生的、面无表情的狱卒脸孔出现，将一个粗陶碗和一个黑面馒头从小窗口递了进来。依旧是照例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粗粝得拉嗓子的馒头。

　　李致贤的心却猛地一紧。他想起了昨夜那张纸条上的警告：“粥饭小心，慎饮冷水。” 王五的提醒绝非空穴来风。他不动声色地走上前，接过碗和馒头，口中道了声：“有劳。”

　　那狱卒没有多余的话，关上小窗，脚步声渐渐远去。

　　李致贤端着那碗粥，走到牢房内光线稍亮的地方。粥看起来与往日并无不同，浑浊的汤水里漂浮着几粒可怜的米粒，散发出淡淡的、并不新鲜的米糠气。他仔细嗅了嗅，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张世荣若要下毒，必然会选择无色无味、难以察觉的剧毒。

　　他没有立刻饮用，而是将碗放在墙角，拿起那个黑面馒头。馒头冰冷坚硬，他掰下一小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干涩粗糙的口感让他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吞了下去。他需要维持体力。

　　时间如沙漏中的细沙般缓缓流逝，牢房内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李致贤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粥，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住一样无法移开，但与此同时，他的耳朵却像雷达似的敏锐捕捉着周围每一丝细微的声响，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存在危险的蛛丝马迹。

　　就这样，大概过去了一盏茶的光景，李致贤依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丝毫异样。难道真的是王五太过神经质，想太多了吗？又或者说，那个隐藏在暗处、企图谋害他性命之人还未出手？无数个疑问涌上心头，让李致贤的神经愈发紧绷起来。

　　就在他心神稍稍放松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从牢房角落的排水口附近传来。那排水口只有拳头大小，连接着阴暗潮湿的下水道系统。李致贤目光一凝，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仿佛有什么物体正在与坚硬的石壁发生着激烈的摩擦。每一次声响都带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让人不禁心生警惕。就在这时，一道微弱的光芒突然闪现出来，照亮了周围黑暗的环境。

　　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原来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正缓缓地从那个狭窄的排水口中挤入室内。它显得有些笨拙和吃力，但却顽强地向前移动着，最终成功地穿过了狭小的缝隙，“噗通”一声掉落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李致贤心中剧震！这是什么？他快步上前，警惕地看了看牢门方向，确认无人注意后，迅速捡起那个油纸包。入手微沉，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瞬间愣住了——

　　那是一块半旧的汗巾，包裹着几块精致的、还带着些许温热的桂花糕，以及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竹筒。汗巾的一角，用歪歪扭扭的墨迹绣着一个“菡”字！

　　黄菡？！静水县的黄菡？！

　　李致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黄菡怎么会送东西进来？还是通过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刑部大牢的下水道？！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首先拿起那个竹筒。拔开塞子，里面是一卷细细的纸条。他展开纸条，上面是黄惜才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工整的字迹：

　　“李公钧鉴：京中惊变，闻公蒙难，心如油煎。弟本微末，无力回天，然公之清名，天地可鉴。小犬菡儿，日夜啼哭，念及‘李叔叔’恩情，竟于梦中得公旧物所藏之处，坚称此物或可助公。此子虽幼，然天性与公投缘，或非无因。弟思之再三，虽觉荒诞，然情势危急，宁信其有。遂变卖家资，携子冒死入京。此物乃公昔年留于寒舍旧书箱夹层之中，弟竟从未察觉。今由菡儿亲手取出，奉于公前。万望珍重，静待云开。惜才顿首。”

　　信的内容让李致贤心潮澎湃，眼眶瞬间湿润了。黄惜才一家，竟因他蒙难而变卖家产，千里迢迢冒险来到京城！这份情谊，重于泰山！而黄菡那孩子……梦中得知他旧物所藏？这听起来确实荒诞，但联想到黄菡过往显露出的那份超乎年龄的聪慧和敏锐，李致贤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奇异的希望。

　　他放下纸条，目光落在汗巾包裹的物件上。除了那几块诱人的桂花糕，汗巾里还裹着一个扁平的、巴掌大小的木质小盒。盒子做工粗糙，就是静水县常见的普通木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两样东西：一枚色泽暗淡、似乎只是普通铁质的旧钥匙，以及一张折叠起来的、泛黄发脆的纸笺。

　　李致贤首先拿起那枚钥匙，仔细端详。钥匙样式古朴，并非如今常见的锁具样式，上面没有任何标记，看起来平平无奇。他蹙起眉头，努力回忆。昔年留于黄家旧书箱夹层？他当年在黄家借宿，确实曾将一些不甚重要的旧书和杂物暂存于那个破旧的书箱，离京时匆忙，并未全部带走。但这枚钥匙……他毫无印象。

　　他放下钥匙，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笺。纸笺已经非常脆弱，上面的字迹是墨笔所书，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晕染模糊，但依旧可以辨认。当李致贤看清上面的内容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

　　那并非什么书信，而是一份极其简短的名单和一句隐语！

　　名单上只有三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着一个模糊的官职或身份标识：

　　“吴明- 东宫典玺”

　　“赵嬷嬷- 太子乳母”

　　“顾长卿- 神机营副将”

　　而在名单下方，是一行更加难以辨认的小字，似乎是一句谶语或指示：

　　“玉碎瓦全，魂归紫垣。星落之地，即是起点。”

　　李致贤拿着纸笺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东宫典玺！太子乳母！神机营副将！这三个名字，尤其是前两个，分明是与十多年前的太子府密切相关的重要人物！而那个“顾长卿”，神机营副将，似乎也在当年的太子案中有所牵连，后来不知所踪！

　　这张纸笺，这枚看似普通的钥匙……竟然是与他追查的太子旧案直接相关的线索！而且，是藏于他早已遗忘的、留在黄家的旧物之中！

　　是了！李致贤脑中如同闪电划过！当年他离京外放静水县令之前，曾在翰林院短暂任职，有机会接触到一些陈年档案的副本或残卷。他或许是在那时，无意中抄录或得到了这份极其关键的名单和隐语，因事关重大，又暂时无法深究，便小心地藏匿于旧书箱的夹层，随着那些无关紧要的杂物一起带出了京城，最终遗忘在黄家！

　　而黄菡那孩子，竟能以如此玄妙的方式“梦见”并找到它！这难道真是天意？！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困惑。“玉碎瓦全，魂归紫垣。星落之地，即是起点。” 这句隐语是什么意思？“紫垣”通常指代皇宫或帝王居所。“星落”……是指陨落？还是特指某个人？这“起点”又在哪里？这枚钥匙，又是用来开启何处的锁？

　　李致贤紧紧攥着那张纸笺和钥匙，仿佛握着滚烫的炭火。这份“信物”的价值，远超他的想象！它不仅可能指向太子旧案的关键证人或证据藏匿地，更在此时此刻，成了他绝境中最大的希望和武器！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递给赵茂！

　　他迅速将纸条和钥匙重新包好，塞入贴身内衣最隐蔽的口袋里。那几块桂花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地收了起来。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他走到排水口旁，蹲下身，试图寻找刚才递送物品的痕迹，但那里只有潮湿的苔藓和污渍，并无任何异常。看来，赵茂的人不仅打通了王五的环节，甚至连这复杂的地下排水系统也利用上了！这等能量和手段，让李致贤对赵茂的江湖势力有了新的认识。

　　他必须想办法回应，让赵茂知道东西已收到，并且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环顾牢房，寻找着可以书写的东西。没有笔，没有墨。他目光落在那个黑面馒头和墙角那碗可疑的粥上。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形成。

　　他端起那碗粥，不再犹豫，走到排水口旁，缓缓地将整碗粥都倒了进去。浑浊的米汤顺着狭窄的通道流走，消失在下水道的黑暗中。然后，他拿起那个只吃了一小口的黑面馒头，用力掰下一大块，同样扔进了排水口。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土炕边坐下，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倒掉粥和扔掉大部分馒头，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如果送饭的狱卒是张世荣的人，回来检查发现食物未动，必然会引起怀疑。但这同样也是一个信号！一个传递给可能正在下水道另一端监视着的、赵茂手下的信号——他收到了东西，并且情况紧急，需要进一步联系！

　　这是一场豪赌。赌赵茂的人能看到这个信号，赌王五能帮他遮掩过去。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李致贤的手心沁出冷汗，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来自排水口的任何细微声响，也警惕着牢门外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走廊上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而熟悉，是王五！

　　铁门小窗被拉开，王五那张横肉脸出现，他先是扫了一眼牢房内部，目光在李致贤脸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墙角那个空了的粥碗和只剩下小半块的馒头，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他没有多问，只是压低了声音，快速说了一句：“东西收到就好。外面风大，关好门窗。” 说完，不等李致贤回应，便迅速关上了小窗，锁链声响起，脚步声再次远去。

　　李致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王五的话虽然隐晦，但他听懂了！“东西收到就好”确认了他们看到了他倒掉食物的信号并理解了他的意思。“外面风大，关好门窗”则是警告他，张世荣那边可能还会有动作，让他自己小心。

　　沟通，成功了！

　　然而，李致贤心中的石头并未完全落地。这份突如其来的关键信物，虽然带来了巨大的希望，但也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深的漩涡。张世荣如果知道他手中掌握了可能颠覆一切的线索，会如何疯狂反扑？赵茂得知这个消息后，又会采取怎样激烈的行动？

　　他低头，隔着衣物感受着那贴身收藏的钥匙和纸笺的硬度。冰凉的触感却让他心中燃起一团火焰。

　　这不再是仅仅为了个人清白的斗争了。这枚钥匙，这张名单，这句隐语，很可能关系到帝国一段被掩盖的真相，关系到正统血脉的沉冤昭雪！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将这份线索送出去！必须揭开这最后的谜底！

　　而与此同时，在刑部大牢那复杂如迷宫般的下水道深处，一个浑身沾满污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汉子，正对着一个极其细微的、隐藏在砖缝中的铜管，用只有他们才懂的方式，将“信物已送达，李大人示警”的消息，传递向宸王府的方向。

　　消息如同暗夜中的流星，划过京城地下的黑暗，奔向它该去的地方。一场围绕着这份意外出现的“信物”而展开的、更加惊心动魄的较量，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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