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和解饭

　　铁皮棚外的狗突然叫了一声。

　　陆远正往灶里添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睫毛上落了层金粉。

　　小桃的平板最先震动，她推眼镜的手顿了顿：“老板，是邮政的特殊件，说是要当面签收。”

　　凌霜已经走到门口，刀鞘在门框上磕出轻响。

　　穿制服的快递员抱着个红封套站在月光里，肩章被夜风吹得晃，声音比棚里的火苗还抖：“陆...陆先生？

　　国务院办公厅的函件，得您本人签字。“

　　陆远擦了擦手，接过那封烫着国徽的信时，指腹触到封皮上凸起的纹路。

　　他拆开的动作很慢，像在解颗包着糖纸的硬糖——直到看到“同意恢复民间传统炊事活动”那行字，棚里的虫鸣突然静了。

　　“哗啦”一声。

　　不知道谁碰翻了酱油瓶。

　　穿蓝布衫的老张头挤到近前，老花镜滑到鼻尖：“这...这是要给咱们正名？”

　　“正名个屁！”留寸头的疤脸汉子猛拍桌子，茶碗跳起来又摔下去，“七九年净锅行动拆了多少灶？

　　现在一句‘协调机制’就想招安？

　　当咱们是圈里的猪，给把糠就摇尾巴？“

　　棚子霎时炸开锅。

　　有抱臂冷笑的，有攥着旧锅铲抹眼泪的，还有个戴雷锋帽的老太太举着信喊：“我孙女儿能学熬小米粥了！

　　这是好事！“

　　陆远没说话，拇指摩挲着信纸上“群众自发”四个字。

　　小桃凑过来，平板屏幕映得她眼睛发亮：“我查过附件，七九年的核查报告里确实没提具体人名，只说‘多地出现违规炊事行为’。”

　　“所以他们不敢认。”凌霜突然开口，刀身擦过桌面的声音像道冷箭，“怕担责，也怕承认——火种从来不在文件里，在人锅里。”

　　疤脸汉子梗着脖子：“那你说怎么办？

　　接了这函，往后炒菜得打报告？

　　不接，他们还能再掀一次灶？“

　　陆远把信折好，放进围裙口袋。

　　那口袋里还装着半块茴香籽，是之前老太太塞的，现在被体温焐得发香。

　　他抬头时，棚顶的灯泡在眼睛里晃：“开灶，但不接机制；收函，但不签协议。”

　　棚里静得能听见松枝烧断的脆响。

　　“我要在这儿办最后一顿和解饭。”陆远走到灶前，摸了摸新砌的土灶，“请所有净过锅的，护过灶的，来同席。

　　不道歉，不原谅，就吃饭。“

　　三天后。

　　废灶基座前支起了长条桌，桌上摆着三道菜：白瓷碗里的白粥清得能照见人影，粗陶盘里的焦糊饭沾着黑锅巴，砂盅里的清汤浮着几粒响水稻。

　　疤脸汉子最先瞪圆眼睛：“就这？我家狗都不吃！”

　　“这是我们吃过最苦的日子。”陆远站在灶前，围裙上还沾着锅灰，“今天不吃别的，就吃这个——谁咽得下，谁才配谈和解。”

　　风卷着尘土掠过桌面，吹得粥碗起了涟漪。

　　所有人都盯着那三道菜，像在看道送命题。

　　直到最边上的白发老者颤巍巍伸出手，勺子碰碗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舀起一勺粥，含在嘴里半天没咽，眼泪先砸进碗里：“五八年...我娘就是这么熬粥给我喝的，米缸早空了，她偷藏了把碎米...”

　　疤脸汉子突然转身，喉结动了动。

　　戴雷锋帽的老太太摸出块手帕，擦了擦老者的手背：“我记得，净锅那年冬天，我蹲在煤棚里煮红薯，被查到时锅都摔裂了...”

　　“那年我十二岁。”穿蓝布衫的老张头捏着焦糊饭，指节发白，“我爹把锅埋在后院，每天半夜挖出来热口饭，他说‘火不能灭，灭了人就凉了’...”

　　粥碗被端起来，焦饭被夹起来，清汤被舀起来。

　　有人咬着锅巴呛得咳嗽，有人喝着白粥笑出眼泪，有人捧着砂盅说这味道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

　　陆远靠在灶边，看凌霜偷偷往自己碗里添了勺焦饭——她向来嘴硬，可睫毛上的水光比月光还亮。

　　“都吃完了？”陆远等最后一粒饭被夹走，抄起装残羹的木桶。

　　他走到废灶基座前，泼出去的瞬间，夜风吹得粥汤飞溅，像一场细弱的雨。

　　“记住了，火可以共燃，但路必须各走。”他转身对小桃说，后者正用平板记录着什么，“明天，咱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张。”

　　不知谁的烟头掉在灰烬里。

　　火星子忽闪了一下，像要熄灭，又像在攒着力气。

　　后半夜起了雾。

　　凌霜守在棚外，看陆远蹲在废灶前，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她走近时，看清那是个歪歪扭扭的“灶”字，旁边还画了口锅，锅里飘着热气。

　　“在想新招牌？”她问。

　　陆远没回头，指尖蹭了蹭地上的灰：“想个新名字，得让路过的人闻见香味就挪不动腿。”

　　雾越来越浓，模糊了远处的帐篷。

　　棚里的灯还亮着，照出小桃的影子在平板前忙碌，老张头帮着收碗，疤脸汉子偷偷往兜里塞了块锅巴——像所有寻常的深夜食堂，又像个新的开始。

　　当第一缕晨光漫过棚顶时，营地废墟上的残羹已经结了层薄霜。

　　有人早起巡逻，看见废灶基座旁的灰烬里，有一点暗红的光，在雾里忽明忽暗，像颗没咽下去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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