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茶炉煮的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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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面被江风侵蚀得斑驳不堪的青灰色崖壁,常年湿润,生着些许墨绿的苔藓,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然而,在小竹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里,崖壁上一道极不起眼的、近乎与岩石纹理融为一体的细微划痕,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了他的视野。

  他快步上前,伸出瘦弱但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去那片岩壁上的尘土与苔藓。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模糊的印记渐渐显露出来——那是一个被利器刻下的、早已风化得不成样子的符号,像一朵残破的兰花。

  这是“醒香桩”的暗记。

  不是他们立下的新桩,而是不知多少年前,某支同样行经此地的商队,留下的路标。

  它意味着,这条被遗忘的古道,曾有过和他们一样的先行者。

  这条路,从不孤独。

  队伍中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山风呼啸,江水咆哮,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小竹凝视着那枚古老的印记良久,忽然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刻刀。

  这是他平日里用来在竹简上作画的工具。

  他没有去破坏那枚旧印,而是在它旁边半寸之处,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一笔一划,也刻下了一枚小小的兰花印记。

  他的兰花,线条清晰,轮廓饱满,与旁边那枚风化的残印形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

  两朵兰花,一新一旧,并存于峭壁之上,仿佛在向这险峻的天地宣告,香火未断,来者不绝。

  谢云亭看着小竹的动作,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眼底深处,仿佛有星火被悄然点燃。

  他没有出言赞许,也未曾阻止,只在小竹收刀后,默默转身,从自己贴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陶罐。

  他解开绳结,打开罐口。

  一股混合着草木灰烬、奇异香料与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的复杂味道,瞬间在冷冽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阿篾,”谢云亭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把这个分了。”

  阿篾接过陶罐,只觉入手温热,他探头一看,只见里面装满了深灰色的粉末,细腻如尘。

  “东家,这是……”

  “火塘婆临别时赠的,”谢云亭望着远方翻滚的江雾,缓缓道,“这里面,混着十二寨老的一点指血,还有他们视若神物的百年兰根磨成的粉。他们叫它‘魂引灰’。”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震。

  这哪里是灰,这分明是苗疆十二寨用最古老、最庄重的方式,给予他们的一份堪比性命的承诺与祝福。

  “寻一百个干净的香囊来,将它分装好,随我们的茶叶一同入渝。”谢云亭下令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告诉所有人,这不是纪念,这是请帖。”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奔腾不息的乌江之上,语气陡然变得锋利如刃:“我要请这山外的人,也来尝一口山里的信!”

  三日后,重庆,朝天门码头。

  连绵的冬雨细密如织,将整座山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灰色之中。

  江面上,船只往来,汽笛声混杂着纤夫的号子,构成一幅喧嚣而压抑的画卷。

  云记的船队刚刚靠岸,一股无形的压力便扑面而来。

  “东家!”阿篾冒雨奔回,脸色难看至极,“周慕白动手了。他以‘战时物资管制’为由,请动了警察厅,封锁了通往商会大厅的所有路口。我们的茶箱,一箱都运不进城!”

  消息传来,随行的伙计们顿时义愤填膺。

  千里迢迢,历经艰险,没想到一脚踏进这陪都,迎来的却是当头一棒。

  谢云亭立于船头,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衫。

  他没有看那些荷枪实弹的警察,目光反而投向了码头边那些在雨中瑟瑟发抖、衣衫褴褛的脚夫苦力。

  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麻木与饥饿。

  “不必进城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传我的话,把船上那三口用来烘茶的紫铜大炉,卸下来。”

  众人皆是一愣。

  “就在这江滩上,支起棚子!”谢云亭指向码头边一片泥泞的空地,语气不容置疑,“我们就在这里,开炉煮茶!”

  半个时辰后,三个简陋的油布棚在雨中支起。

  三口硕大的紫铜茶炉被架设起来,炉膛内,上好的松木柴被点燃,熊熊的火焰驱散了周遭的寒气。

  谢云亭亲自走到一口炉前,挽起袖子,抓起一把“清明兰香红”,在众目睽睽之下,投入了刚刚烧沸的江水之中。

  “嗤——”

  滚水遇上极品红茶,一股浓烈而清冽的香气猛然蒸腾而起,化作白色的雾气,带着霸道的穿透力,竟压过了江水的腥味和城市的煤烟味,逆着风,向整个码头弥散开去。

  三百步外,皆可闻。

  起初,只是几个搬运货物的苦力停下了脚步,使劲嗅着鼻子,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被这股前所未闻的茶香吸引,不自觉地向棚屋聚拢过来。

  “这是……啥子味道?恁个香?”

  “是茶!是顶好的茶!”

  人群中,一个面容沧桑、年近半百的川籍老兵,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挤到棚前,他使劲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眶竟瞬间红了。

  他用带着浓重乡音的颤声问道:“敢问先生……这茶的味儿,咋个……咋个跟我老家后山那棵野茶树,一个味道?”

  一句话,问得四周瞬间安静下来。那是对故乡最深沉的叩问。

  谢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拿起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茶汤,倒入早已备好的粗瓷大碗中。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银凤,默默从人群后走出。

  她从伙计手中接过一面直径三尺的牛皮大鼓,将其稳稳地立在中央那口茶炉之旁。

  她没有拿起鼓槌,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紧绷的鼓面上,缓缓抚过,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魂灵,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盟誓。

  那肃穆的姿态,让所有喧嚣都为之沉寂。

  另一边,小竹已在避雨的角落铺开了一幅丈余长的白麻布卷。

  他手持炭笔,蘸着水,飞快地在布上作画。

  他的笔下,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从画卷的一头延伸开来,起点,赫然是阴森恐怖的阴鸦谷。

  而那山路的终点,竟是此刻众人所在的江畔棚屋。

  最震撼人心的,是画卷上那一个个被清晰勾勒出的“醒香桩”。

  每一处桩,都不是孤零零地立着,而是被一只只不同形态的手掌,或苍老,或粗壮,或稚嫩,牢牢地托举着。

  那些手的衣着各不相同,有苗人的蜡染,有伙计的短褂,有纤夫的赤膊……

  “那……那是我爹!”人群中,一个汉子突然指着画中一个背着茶包的背影,失声痛哭,“他去年给部队运粮,死在路上了!就是这个背影,我认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瞬间躁动起来,一股压抑已久的悲怆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码头上蔓延。

  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他们看的不是画,是自己亲人的过往,是这条用血肉铺就的活路。

  混乱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悄然挤入人群。

  他叫范增,是重庆大学新聘的社会学教授,今日,他正是受了市府参事周慕白的邀请,前来“理性、客观地记录一出商业闹剧”。

  他手中拿着速记本,目光锐利,试图从群体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场“表演”。

  然而,当他看到先前那个颤声发问的老兵,颤抖着双手接过一碗茶,不顾滚烫,猛灌一口,而后竟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水里,老泪纵横地呢喃着“回家了……回家了……”时,范教授握笔的手,猛地一僵,笔尖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学者的冷静。

  他快步上前,扶起老兵,目光灼灼地看向炉边的谢云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们……你们真的靠这茶,给他们活命?”

  谢云亭摇了摇头,将一碗茶递给旁边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少年。

  “范教授,你错了。”他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不是我们给的命,是他们自己,不肯断了这口香火。”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周围的人群。

  只见那些苦力、难民、过往的行商,竟自发地排起了队。

  一碗茶,从第一人手中喝过半碗,便小心翼翼地传递给下一个人。

  没有哄抢,没有争夺,每个人都只是默默地抿上一口,然后传下去,眼神里是超乎寻常的庄重。

  “你看,”谢云亭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没人抢,没人争。因为他们心里都清楚,炉火不熄,下一碗,就还会来。”

  范教授彻底失语了。

  他看着眼前这幅奇特的景象——秩序,信任,以及一种源于最基本需求的、近乎信仰的凝聚力,正在这片泥泞的江滩上,以一杯茶为中心,迅速形成。

  这,绝不是商业闹剧。

  夜半,雨势渐歇。阿篾带回了更坏的消息。

  “东家,周慕白已经放出话,三日后,他要在市商会召开‘战时茶政研讨会’,公开点名我们云记‘私设秘密通道,倒卖战略物资,扰乱后方金融秩序’。”阿篾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寒意,“更糟的是,军统那边已经备了案。只要你敢去会场,他们就会以‘妨碍战时公务’的罪名,当场拘押!”

  棚屋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这是绝杀之局。

  众人群情激愤,唯有谢云亭,依旧静静地坐在那口尚有余温的铜炉边,用火钳拨弄着炉底的灰烬。

  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残破的火漆印,在身前湿润的泥地上,用尽全力,缓缓拓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一个“共”字。

  他抬起头,眼中是燃烧的火焰:“他说我们违法?”

  “那就让万人同饮,成为新的法。”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棚屋前已自发排起了不见首尾的长龙。

  一个瘦弱的童工,捧着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面。

  他仰着布满灰尘的小脸,怯生生地问,正是昨日来过的那个少年。

  “先生,我……我能再喝一碗吗?我没有钱。”

  谢云亭亲自为他舀了一碗满满的茶,然后蹲下身,与他平视,温声道:“这茶不卖钱,只卖‘记得’——记得在这乱世里,还有人肯为你烧一炉火,等一碗茶。”

  少年似懂非懂地接过碗,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谢云亭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脑海中那许久未有动静的鉴定系统界面,忽然泛起一圈柔和的微光。

  一行从未见过的赤金色篆体大字,如晨曦破晓,缓缓浮现,又迅速隐去:

  “……香之所聚,法亦随之。”

  远处,海关钟楼的钟声穿透薄雾,沉雄地敲响。

  朝霞刺破连日阴雨的云层,万道金光泼洒在奔腾的江面之上,也照亮了棚屋前那一条沉默而坚韧的长龙。

  仿佛整个天地,都为这一炉人心所煮的茶,为之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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