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谁把茶碗递到主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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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四路,国民政府行政院大楼前,气氛肃杀如铁。连绵的冬雨暂时停歇,但铅灰色的云层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山城上空,街道被冲刷得一片湿滑,反射着冰冷的光。
一辆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门前,身着中山装或长衫的官员、议员们,在警卫的护送下快步入内。
他们的表情严肃,对道路两旁荷枪实弹的警察和便衣视若无睹。
今天,这里将召开“战时茶政研讨会”。
会场内,灯火通明。
周慕白站在铺着白色桌布的主席台上,身姿笔挺,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
他身后,是巨大的青天白日旗。
他手持讲稿,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如同机器冲压出的金属零件。
“……故,依据《战时物资统制条例》第四款第七项,一切关乎民生、军需之物资,皆需纳入国家统一调配。凡未经许可,私自开设运输线路,进行大宗贸易者,一律以走私论处!”
台下,前排的官员们纷纷点头,神情肃穆。
后排的记者们则在速记本上奋笔疾书,快门的“咔嚓”声被压抑得极轻。
整个会场的气氛,就像一根被逐渐绞紧的钢丝。
周慕白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负。
他继续道:“更有甚者,以商贸为名,行结社之实,蛊惑民众,扰乱后方金融秩序。此等行径,与叛乱何异?国难当头,当用雷霆手段,以儆效尤!”
话音未落,一阵奇异的喧哗声,仿佛从极远处涌来的潮水,隐隐约约地从紧闭的雕花木门外传来。
起初,声音很轻,像是数千只蜜蜂在嗡鸣。
但很快,这声音变得清晰、厚重,却又诡异地保持着一种秩序感,不似寻常的喧闹。
那是一种混合了无数人脚步声、低语声和器皿碰撞声的合奏。
周慕白眉头一皱,台下的官员们也纷纷交头接耳。
就在此时,那扇厚重的木门,竟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了一道缝。
一道湿润、清冽,又带着一丝温暖甜润的香气,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悄然无声地钻了进来,瞬间弥漫了整个充斥着雪茄和霉味的会场。
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
门外,喧声如潮。
数百名,乃至上千名民众,静静地站在行政院外的广场上。
他们衣衫各异,有码头的苦力,有逃难的妇孺,有失业的店员,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旧军装的伤兵。
他们没有口号,没有横幅,只是人挨着人,排成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样东西——碗、杯子、水壶,甚至是打破了半边的瓦罐。
队伍的最前方,正是那个叫小石头的码头童工。
他洗干净了脸,换上了一件勉强还算完整的旧棉袄,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
他双手高高举着那只他用了全部家当换来的粗瓷碗,碗里,浅褐色的茶汤在阴沉的天光下微微漾动,一缕若有似无的热气袅袅升起,化作这漫天寒意里唯一的暖色。
黄巡长带着一队警察,奉命前来驱散人群。
他嘴里叼着熄灭的烟卷,大声呵斥着,脚步却一步比一步慢。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了人群后方那三口巨大的紫铜炉。
炉火烧得正旺,谢云亭就站在炉边,有条不紊地添柴、续水、投茶。
是那个味道。
黄巡长喉头猛地一哽。
他永远忘不了三年前在上海外滩,那冲天的火光和同样霸道的兰花香气。
那一天,他亲手将一箱箱“兰香红”投入烈火,火光映着那个年轻人倔强而沉默的脸。
他本以为那味道早已烧成了灰,埋进了历史里。
可今天,它又活了。
“黄头儿,再不赶人,上面要怪罪了!”一个下属焦急地催促。
黄巡长回过神,烦躁地摆了摆手,竟是破天荒地压低了声音:“让他们站一会儿,又不会塌天。淋着雨,也没喊没叫,你赶个锤子!”
他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默默地退到一旁,看着那条沉默的长龙,竟觉得那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抗议,都更让人心头发慌。
会场内,周慕白脸色铁青,正要下令警卫关门,一个谁也未曾料到的人站了起来。
是范教授。
这位重庆大学的社会学专家,本是周慕白请来为这场“整顿”做学术背书的。
此刻,他却推开椅子,在全场惊愕的注视下,径直走向那道门缝。
他走到门口,弯下腰,从小石头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只粗瓷碗。
他没有丝毫犹豫,仰起头,将温热的茶汤一饮而尽。
然后,他拿着空碗,转身走回会场中央,走回到麦克风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范教授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诸位,我刚刚……喝了一杯‘非法’的茶。”
全场死寂。
“它没有产地证明,没有纳税凭证,甚至连装它的,都是一只缺了口的粗碗。”他举起手中的碗,像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它治不了病,也当不了饭。但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巨大的情感冲击力:“它让我想起了我离乱中过世的母亲,在冬夜里给我熬的那一碗米汤!它让我闻到了家乡土地的味道!”
他环视四周,目光灼灼地盯着主席台上的周慕白:“诸位大人,我们管得了票据,管得了关税,管得了这城里每一家商号的死活!可是……我们管得住一个在码头受冻的苦力,想喝一口热茶吗?我们管得住一个垂死的士兵,想在咽气前再闻一闻家乡的茶香吗?我们……管得住人心想家吗?”
“啪嗒。”
一声脆响,不知是哪位记者的钢笔掉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中,谢云亭缓步入场。
他没有带律师,没有递诉状,甚至没有看主席台一眼。
他只是沉默地将那口还在散发着余温的紫铜茶炉,一步步搬到了会场的正中央。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罐、洗具、温杯、冲泡……每一个动作都沉稳、专注,一丝不苟,宛如一场庄严的祭祀。
很快,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香气,混合着松木的清香,彻底占据了整个空间。
茶成了。
谢云亭端起第一杯白瓷小盏,茶汤红艳明亮,宛如融化的琥珀。
他转身,走到范教授面前,双手奉上。
“此茶,名为‘春雪红’。”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采自开春时黄山之巅,头一捧融雪浇灌的初芽;焙于黔地苗疆十二寨,祭祀祖先的百年火塘余烬;运过乌江天险,三百里亡魂铺就的茶马古道。”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周慕白冰冷的脸上。
“今日,不谈商,不谈法。只请诸位共品一脉流淌在中国人骨血里的滋味。”
范教授双手接过茶盏,指尖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从门外的人群里挤了进来,像一头被惊动的小鹿,不顾一切地冲向主席台。
是小石头!
他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对着台上的人大喊,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我也要!我也要喝!我娘病了,咳得厉害,她说闻到这个味儿,就能咳出痰来!”
全场哗然!
一个孩子最质朴、最直接的呼喊,像一把锥子,狠狠刺破了这场精心布置的政治围剿。
“放肆!拿下!”周慕白终于失态,拍案而起,怒声喝道。
然而,离小石头最近的几个警卫,却像是脚下生了根,竟无一人上前动手。
黄巡长更是下意识地低下头,朝后退了一步,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主席台一侧,周慕白的秘书,那个永远面无表情的年轻人,竟鬼使神差地从侍者托盘上拿起一杯刚刚泡好的“春雪红”,趁人不备,迅速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他想寄回家乡,给同样咳喘多年的老父亲尝一尝。
谢云亭没有理会周慕白的怒吼。
他转过身,凝视着这个冲上台的孩子,眼中所有的锋芒都化作了温润。
他从炉边拿起一只干净的粗碗,缓缓将滚烫的茶汤倾入其中,直到碗沿。
“拿稳了,”他蹲下身,将碗递给小石头,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这是你挣来的。”
就在茶汤注入碗中的那一刻,谢云亭脑海中沉寂的鉴定系统,猛然剧烈震荡!
系统界面上,那原本坚固的框架,竟“咔嚓”一声,裂开了无数道蛛网般的金色纹路。
紧接着,会场之内,除了主席台那被权力笼罩的一角,从每一个与会者的身上——从激动的范教授,到低头的黄巡长,再到那些内心动摇的官员和记者——都升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成百上千的光点,汇聚、升腾,与门外那条长龙身上散发出的万千光点连成一片,最终化作一条璀璨的星河,盘旋在会场上空。
唯独主席台上,周慕白所在的位置,漆黑如渊,仿佛被这片光的海洋彻底孤立。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抬头,穿过这片由人心汇成的星光,直视着那个高高在上、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的男人。
“周先生,您说得对。”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响彻全场,“云记可以被查封,谢某可以被逮捕。这世上所有的茶,都可以被禁止。”
他伸出手,指向窗外。
“但您管得住命令,管不住这一万人心里,同时亮起的那一盏灯。”
话音刚落,窗外,积蓄已久的云层终于崩裂。
骤雨倾盆,狠狠地砸向这座城市。
可那瓢泼大雨,却怎么也浇不灭行政院门前,那条沉默长龙手中高举着的、成千上万豆如星火般的茶香微光。
无人知晓,在这场倾盆大雨中,一个足以撼动陪都的故事,正从一只小小的茶碗里,缓缓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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