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香火过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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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道狼烟刺破夜穹,仿佛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重庆的神经。

  不等天亮,一封加急电报已由信使飞马送抵云记在南岸的总号。

  电文简短,却字字惊心:黔北雷公岭垭口,一夜之间,竟凭空立起一根崭新的醒香桩!

  更离奇的是随电报一同送来的两件物事。

  一件是拓印的图样,上面是一枚不过指节大小的竹简,仅刻一字——“道”。

  笔锋古拙,藏锋敛锷,与当年谢云亭在黄山古庙中所得那枚,竟是如出一辙。

  另一件,则是一块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泥土,土中嵌着一片碎裂的陶片,依稀可见暗红色的釉光。

  阿篾等人围在桌前,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是明代的茶引残片!”一个苍老而激动到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范教授不知何时已赶到,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梨木手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泥土,指尖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

  陶片上,四个模糊的阳文刻字显露出来:“利……济……天……下……”

  范教授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此刻亮得惊人,死死盯着谢云亭:“三百年前的官窑茶引!云亭,这不是巧合!绝不是巧合!雷公岭自古便是川黔咽喉,这茶引埋在此处,说明三百年前,这里就有官府设下的义渡茶驿,以利商旅!你点燃的不是一根桩,你是在用茶香,唤醒这条沉睡了数百年的文化血脉!”

  老教授的声音掷地有声,震得整个议事厅嗡嗡作响。

  “教授说得对!东家,雷公岭那桩肯定也是咱们的人干的!得赶紧派人去守着,官府那边要是再派人来毁桩,岂不是白费了兄弟们的心力?”阿篾性子最急,攥着拳头请命。

  一时间,群情激奋,都主张立刻派人增援,护住这来之不易的“香火”。

  谢云亭却一言不发,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枚“道”字的拓片,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那根在风中矗立的醒香桩。

  良久,他缓缓摇头。

  “阿篾,此桩非我所立,亦非我能护。”

  “东家?”众人皆是一愣。

  “它既是由人心点燃,便该由人心守护。”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若派人去,反倒落了痕迹,成了‘云记’一家之事。它现在,是天下人之事。”

  他抬起眼,扫过众人不解的脸,下达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传令下去,所有预备出发的补给车队,暂停启程。静观其变。”

  “那……就这么干等着?”阿篾急了。

  谢云亭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直安静旁听的小石头,对他招了招手。

  “小石头,你带上十个最机灵的兄弟,乘一条最不起眼的木筏,顺江而下。”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记住,你们不是去打架,也不是去修桩。你们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看,听,记。沿途所见所闻,无论大小,用相机拍下来,用笔记下来。我要知道,这江水之上,究竟有多少人心,在为这一缕香续命。”

  小石头似懂非懂,但还是挺直了小小的胸膛,用力点头:“东家放心!”

  少年们的木筏,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汇入了滚滚东流的长江。

  行至涪陵,江岸边已聚起不少人。

  木筏靠岸,少年们惊奇地发现,竟有几位农妇支起了大茶桶,免费向过路的行人施茶。

  茶桶上,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字挂着一块木牌:“代云记,供春雪红”。

  小石头好奇上前,递上一只碗。

  一位满脸风霜的妇人给他舀了满满一碗,浑浊的眼睛里泛着一丝水光。

  “大娘,您这也是云记的茶?”

  妇人摇摇头,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滚烫的茶桶:“哪里哦,这是我自己种的粗茶。我娃儿……死在宜昌前头了。他最后一封信里说,在前线喝过你们送去的茶,说那味道,就像小时候我给他煨的米汤……”

  她说着,声音哽咽,眼泪滚进了茶汤里:“我没得钱,也没得力气去修啥子桩子。我就会烧水泡茶,让这些赶路的人,也能喝上一口热的。就当……就当是替我娃儿,给你们回礼了。”

  少年们端着滚烫的茶碗,一个个红了眼眶,默默地举起相机,将这一幕定格。

  木筏继续东行,抵达万县。

  码头上,挑夫们正喊着号子,将一袋袋沉重的货物扛上石阶。

  路过江边一处新立的、略显简陋的醒香桩时,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领头的挑夫走到桩前,忽然停下脚步,郑重地摘下头上的草帽,对着醒香桩深深鞠了一躬。

  他身后,数十名挑夫仿佛接到无声的号令,齐刷刷地停步、摘帽、鞠躬。

  动作整齐划一,神情肃穆如朝圣。

  有人甚至低声哼唱起来,那调子,竟是流传于千里之外的皖南山歌,只是歌词被改得面目全非,成了粗粝而质朴的茶谣:

  “一杆桩,立江边哟喂……照亮兄弟回家园……”

  歌声在江风中飘荡,带着汗水的咸味和泥土的芬芳,钻进小石头和少年们的耳朵里,烫得他们心里发疼。

  与此同时,重庆城内,政务楼的气氛已然降至冰点。

  “借宗教迷信,行煽动之实!这是典型的会道门行径!”一份措辞激烈的密报被重重拍在周慕白的办公桌上,“据查,云记暗中资助,意图建立独立于政府之外的民间输运体系,其心可诛!卑职恳请专员即刻下令,派兵铲除雷公岭妖桩,以正视听!”

  周慕白面沉如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拿起笔,准备签署那份已拟好的清剿令。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无法落下。

  黄巡长那句“恐激起民变”的警告,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回响。

  “黄巡长。”他忽然开口。

  侍立一旁的秘书连忙出去传唤。

  片刻后,一身警服笔挺的黄巡长走了进来,立正敬礼。

  “雷公岭,你派人去看了吗?”周慕白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专员,属下亲自去的。”

  “实地情况如何?”

  黄巡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那是一枚暗红色的云记火漆“茶引”。

  “属下走访了雷公岭周边的七个县,所见皆是百姓自发凑粮凑款,轮流上山护桩。就连当地的保长,也亲自带着儿子参与夜间轮值。”黄巡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们说,政府的救济粮要层层审批,十天半个月下不来。云记的茶,三天就能送到前线兵娃子手里。专员,这不是迷信,这是救命。若强行拆除……恐怕不等我们动手,沿途数万百姓,会先用身体把上山的路给堵死。”

  周慕白死死地盯着那枚小小的火漆引。

  暗红的颜色,像一滴凝固的血,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良久,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那份签批令,终究没有落下笔。

  深夜,周慕白独自一人,脱下那身象征权力的制服,换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长衫,登上了朝天门码头。

  江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翻飞。

  他望着江心航标灯明明灭灭,如同一颗颗遥远而孤独的星辰。

  就在那晚孩子们发现的断桩旁,一个身影白衣飘然,负手而立,仿佛已与夜色融为一体。

  是那个白衣客。

  周慕白心头一凛,缓步走了过去。

  二人相距三步,无言对峙,只有江涛拍岸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你还要拆吗?”白衣客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

  周慕白没有回答。

  白衣客转过身,目光投向奔流不息的江水:“三百年前,张献忠屠蜀,十室九空。官道尽断,唯有茶马古道一线不断。你知道为何吗?”

  他自问自答:“因为沿途所有村寨,无论汉苗,无论识与不识,都会在路边放一罐‘救命茶’。你给我一碗,我还你一碗。香火不断,人就不会死绝。你总说国家能救民,可这千百年来,当大厦将倾、乱世来临之际,是谁先向绝望的同胞,递出了那一碗热汤?”

  言罢,他不再多看周慕白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入浓雾,身影几个明灭,便彻底消失不见。

  周慕白独自立在断桩前,如遭雷击。

  “是谁……先递出那一碗热汤?”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用信仰和条令构筑的坚固壁垒上,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次日清晨,一纸军方公文送达各级部门:原定于雷公岭的清剿行动,无限期搁置。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则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西南。

  来自贵州、四川、云南三省的十七个民间组织——包括商会、脚夫帮、马帮、同乡会,甚至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乡绅宗族——联合发表公约,宣告成立“西南醒香同盟”。

  盟约只有两条,却字字泣血:

  “凡蓄意毁桩断香者,千人共讨,断其商路,绝其货源!”

  “凡仗义护香续火者,万家同援,供其食宿,保其平安!”

  当这份盖满了密密麻麻红色印章的盟约副本送到谢云亭手中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骤然金光暴涨。

  那条代表“万里茶魂”的运输主干脉络,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光芒璀璨。

  而那七条原本只是单向接受能量的支线,此刻竟齐齐亮起,开始反向朝着主干输送回一道道微光,首次实现了完整的双向能量循环!

  一行全新的箴言,在系统界面的最顶端缓缓浮现,光芒灼灼:

  “道在行走,不在坐论。”

  谢云亭长身而起,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晨的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知道,这条由无数凡人血肉和信念铺就的茶路,已经真正活了过来。

  它有了自己的心跳,自己的脉搏,自己的意志。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股民间力量的冲击下,于遥远的陪都中枢,悄然酝酿。

  那里的会议桌上,将要讨论的,不再是一根桩、一碗茶的得失,而是一个国家,在危难时刻,究竟该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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