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不燃之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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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国民政府战时经济委员会的会议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呛人的烟雾缭绕不散,却驱不散在座每一位委员脸上的阴霾。

  “此风绝不可长!”财政次长将一份关于“西南醒香同盟”的报告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利,“商帮、脚夫、宗族……这些人拧成一股绳,自立规矩,自建通道,这是什么?这是国中之国!今日他们能为抗战运茶,明日就能为私利运盐、运铁、运军火!此例一开,国家统制经济之策将荡然无存!”

  他的话音一落,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不错!谢云亭此人,野心太大!他不是在救国,他是在借救国之名,行割据之实!必须立刻定性为非法组织,出动军警,坚决予以取缔!”

  “雷公岭的桩子虽未强拆,但‘醒香同盟’的盟约就是公然挑战政府法令,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

  主张弹压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他们眼中看到的不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线,而是一张失控的权力网络。

  寥寥几位持保留意见的委员,在这股声浪中也只能蹙眉不语。

  主持会议的委员长轻咳一声,正准备就“取缔方案”进行表决,会议室厚重的木门却被猛地推开。

  一名机要秘书面色煞白,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电报纸,踉跄着冲了进来,声音因急促而变了调:“委员长!各位委员!滇西前线,十万火急军电!”

  所有争吵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上。

  机要秘书深吸一口气,颤声读道:“致委员会:我部驻守滇西高黎贡山防线,因日寇封锁,军粮断绝已近半月。山中瘴气弥漫,兵士多染沉疴,士气濒临崩溃。近五日,幸赖‘醒香同盟’马帮冒险绕行野人山,以茶换盐,每日输送百斤‘春雪红’至前沿。茶汤入口,神志为之一清……”

  读到这里,秘书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抬起头,环视着满屋死寂的脸,一字一顿地念出了电文的最后一句话:

  “前线将士有言:闻香则醒,无香则降。”

  “轰——”

  这八个字,仿佛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刚才还叫嚣着“国中之国”、“其心可诛”的财政次长,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闻香则醒,无香则降。

  这不再是一句口号,这是来自枪林弹雨第一线的泣血警告。

  它将一碗茶的分量,与一场战役的胜负、一个国家的存亡,用最残酷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会议室内,死一般的沉默。

  那份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取缔方案”,此刻就躺在桌子中央,像一张废纸,充满了莫大的讽刺。

  与此同时,周慕白正独自坐在他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

  他没有去参加那场注定要掀起风暴的会议。

  桌上,摊开着他三年来所有关于“云记”的卷宗。

  第一份调查报告上,他亲笔写下的评语是“以私营贩运之名,行扰乱市场统制之实,其弊大于利,当予以严控”。

  那字迹锋利,一如他当时的信念。

  可如今,那页纸的页脚、边缘,布满了后来添上的密密麻麻的批注。

  有的是他听完黄巡长汇报后写下的“人心可用,不可强压”;有的是他目睹江边百姓自发护桩后记下的“其力虽微,其志可嘉”;有的,则是他与那白衣客江边一夜长谈后,反复涂改,最终定格的几个字。

  他翻到最后一页,那是一张空白的签批页。

  他凝视了许久,拿起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全新的结论,墨迹深沉,力透纸背:

  “或非乱政,乃补政之缺。”

  写完,他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他没有去签署那份他早已预见结果的会议纪要,而是从抽屉最深处,取出了一份崭新的、由军政部与经济委员会联合印发的空白文书——《民间支前模范认定书》。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认定单位”一栏,工工整整地填上了“云记茶号”四个字。

  然后,他取出自己的私人印鉴,在那鲜红的印泥里重重一摁,盖在了签名下方。

  “周秘书。”他唤道。

  已经收拾好行囊,即将调往滇缅公路后勤站的周秘书推门而入,看到桌上的文件,

  “把这个,亲手交到南岸的云记总号。不必多言,放下就走。”周慕白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

  谢云亭看着手中这份盖着官方大印的“认定书”,没有预想中的激动。

  这份迟来的认可,更像是一场博弈后的战利品,而非发自内心的荣耀。

  他没有将其供起,甚至没有在云记内部传阅。

  他让阿篾连夜找来城里最好的印刷作坊,将这份认定书复印了数百份。

  第二天一早,重庆、万县、涪陵……沿江所有码头、驿站、茶馆的布告栏上,都出现了这份红头文件的影子。

  而在文件的下方,都附着一张由谢云亭亲笔书写的便笺,字迹温润而有力:

  “此非一人之胜,乃万民之心同燃。云记不敢居功,此誉,当属沿途每一位递过热茶、护过桩火、唱过茶谣的同胞。”

  当晚,重庆街头出现了一幕足以载入史册的奇景。

  无数百姓,从各自的家中走出,手里提着灯笼,或持着一支蜡烛,默默地汇聚到朝天门、到南岸、到每一处立有醒香桩的地方。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站着,将手中的光亮举起。

  从高空俯瞰,那一点点的光,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沿着江岸,沿着山路,连缀成一条璀璨的、流动的光河。

  光河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仿佛整座英雄的山城,都在用这无声的火焰,与那一缕贯穿天地的茶香一同呼吸。

  “我错了。”范教授站在自家书房的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长龙,喃喃自语。

  他推开桌上所有的旧稿,铺开一张新纸,文思泉涌,笔走龙蛇。

  一篇名为《香的政治学》的观察报告,在他的笔下一气呵成。

  “……当一种气味,与一个族群的集体记忆深度绑定,成为危难时刻的精神锚点时,它便拥有了超越法令和疆域的‘主权’。人们追随的不是茶,而是茶香背后所代表的守望相助、血脉共鸣的古老契约。谢云亭未曾建军,未曾立国,但他用一片茶叶,唤醒了一支根植于民间的、永不解散、永不投降的精神部队。”

  这篇文章很快被《新华日报》等多家报刊转载,甚至被前线政工人员油印成册,当作特殊的战地教材,分发到每一个闻着茶香醒来的士兵手中。

  朝天门码头,那片被烧成白地的废墟上,小石头正带着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半大孩子,用捡来的废木料和油布,重新搭起了一座简陋却干净的棚屋。

  门口,挂着一块木板,上面用木炭画着一片茶叶,写着“兄弟茶亭”。

  他们的第一个客人,是黄巡长。

  他脱下警帽,解下腰间的配枪,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墩上,像个最普通的市民,接过小石头递来的粗陶碗,一口一口,静静地喝着那碗并不名贵的茶。

  喝完,他站起身,重新戴好帽子,扣上枪套,环视了一圈孩子们兴奋而又忐忑的脸,沉声道:“以后这块地,归我巡。谁敢来动一砖一瓦,先问问我手里的家伙。”

  孩子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第二天,茶亭的内墙上,多了一幅拓印的警徽图案,周围被稚嫩的笔触,画上了一圈环绕的茶枝。

  月夜,黄山,谢家茗铺的断壁残垣之上。

  谢云亭独自一人,登上了这片承载着他血海深仇与毕生夙愿的土地。

  晚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父亲的低语。

  在他踏上故宅中心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沉寂已久的鉴定系统,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金色光芒,最后一次自动激活。

  整幅“万里茶魂”的舆图,不再是平面的光幕,而是化作一道立体的金色光网,从他脚下升腾而起,瞬间笼罩了整个华夏西南的广袤大地。

  那条主干茶路璀璨如龙脊,而那七条支线的光芒,此刻已不再是微弱的萤火,它们交汇于一点,竟投射出七张清晰而真实的面容——

  有在祠堂里敲响族钟的吴氏族老,有在码头振臂一呼的挑夫首领,有继承父辈遗志、在悬崖上赶着骡马的马帮遗孤,有在课堂上讲述茶路故事的女教师苏晚晴,有在战壕里分发茶汤的老兵,有在学校里募捐的热血学生,还有一个,正是端着茶碗、眼含热泪的小石头……

  他们的面容庄严而神圣,仿佛一座座沉默的丰碑。

  系统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冰冷的机械音,而是化作了千万人声的合奏,似山呼,似海啸,在谢云亭的灵魂深处隆隆作响:

  “此路无终,因人心未冷。”

  金光渐渐敛去,最终化作一枚古朴的“道”字印记,烙印在他灵魂深处,随后,整个系统界面彻底消散,再无踪迹。

  金手指完成了它最后的使命,已然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

  谢云亭缓缓地,双膝跪地。

  他不是跪拜系统,而是跪拜这片生养他的土地,跪拜那些用血肉和信念铺就茶路的苍生。

  他伸出双手,掬起一把混着草根与碎瓦的故乡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携带的空茶叶罐中。

  “爹,娘。”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对天上的双亲倾诉,“我,该回家了。”

  话音未落,一阵江风拂面而来,风中,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属于“春雪红”的芬芳,正从遥远的巴渝,飘向日夜思念的皖南。

  大幕落下,传奇似乎已然铸就。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翌日,清晨。

  朝天门码头的薄雾尚未散尽,一片朦胧之中,阿篾带着三辆盖着厚厚油布的板车,吱吱呀呀地驶入了那条通往黑市的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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