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茶引不是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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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份冰冷的警觉,如同一根浸透了井水的麻绳,瞬间勒紧了谢云亭的心脏。

  涪陵,这个扼守乌江与长江交汇处的咽喉之地,一旦信誉体系在此处崩塌,其连锁反应将如山洪决堤,无可阻挡。

  然而,不等他做出部署,坏消息便已乘着最快的船,逆流而上,撞进了云记在重庆的总号。

  “掌柜的!出大事了!”阿篾一脚踹开账房的门,手里攥着几张纸券和一小包茶叶,双目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涪陵来的急报!市面上到处是这种假引、假茶!”

  他将东西“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那几张所谓的“茶引”,纸质粗劣泛黄,仿佛乡下糊窗户用的毛边纸,上面的火漆印章颜色暗沉,凑近一闻,非但没有真引那股清雅的松香,反而是一股劣质桐油混合着化学品的刺鼻气味。

  而那包茶叶,更是不用开,隔着纸都能闻到一股霉味和土腥气。

  “源头查了吗?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在背后搞鬼?”阿篾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我这就带人去涪陵,把他们的窝给端了!这是要掘咱们的根!”

  “不,”谢云亭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他的手指轻轻捻起那枚粗糙的假引,脸上不见怒火,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不必追查源头。现在去查,只会陷入一场无休止的泥潭。”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乱世独有的疲惫与坚韧。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传我的话,立刻在重庆、万县、涪陵……所有设立了‘醒香桩’的码头和茶驿,张贴告示。”

  阿篾一愣:“贴什么?”

  “贴‘验引令’。”谢云亭转过身,目光如炬,“开放所有茶驿的‘验引台’,凡是对手中茶引存疑者,皆可免费前来检测真伪。同时,公布云记真引的三大特征。”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速沉稳而有力。

  “其一,‘松柴焙火韵’。真引纸张,浸过我们改良工艺焙出的‘春雪红’茶汤,凑近细闻,有一缕极淡的、独属于黄山松木燃烧后的干燥尾韵,仿冒不来。”

  “其二,‘指纹压痕深’。每一枚真引的火漆,都是由云记信得过的老师傅亲手趁热压下。人的指肚有细微的纹路和温度,火漆冷却时会留下独一无二、深浅不一的痕迹,机器压制的假印,只会平整光滑。”

  “其三,‘火漆冷却纹’。我们的火漆配方特殊,冷却时会自然形成蛛网般细密的冰裂纹路,对着光看,清晰可见。假货的材质,只会凝结成一团死疙瘩。”

  “掌柜的,您这是……”阿篾彻底懵了,“您这是把我们的老底都掀给外人了啊!这不是教着别人怎么仿得更真吗?”

  “不。”谢云亭的嘴角勾起一抹深邃的弧度,“我这是在给千千万万的百姓,分发一把看不见的‘钥匙’。这把钥匙,能打开他们自己的信任大门。阿篾,记住,当洪水来临时,堵是堵不住的,你得让每个人都学会自己造船。”

  “验引令”一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已经波涛暗涌的嘉陵江,激起的却不是恐慌,而是一圈圈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涟漪。

  江北的一处巷口,一个正在卖菜的大娘听完邻居念的告示,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两枚火漆引。

  一枚是她儿子从“功德簿”换来的,另一枚是贪便宜从一个过路贩子手里买的。

  她当着众人的面,从旁边的茶馆要来一壶滚水,将两罐茶叶分别冲泡。

  一碗茶汤琥珀透亮,兰花香气四溢;另一碗则瞬间变得浑浊不堪,一股馊味扑鼻而来。

  “狗日的!”大娘抄起那罐假茶,猛地泼在地上,冷笑道:“我儿在滇西跟小鬼子拼命,他从军营里省下来寄回家的茶渣我都当宝收着!这假货的味道,也敢来骗老子?”

  她看也不看那枚假引,顺手就扔进了身旁的煤灶里,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将那枚伪造的信物烧成了灰烬。

  街头巷尾,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

  更令人称奇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面放大镜,自发组成了“识香小队”。

  他们举着放大镜,在各个茶馆和杂货铺门口巡游,像一群小大人一样,煞有介事地帮那些不识字的老人检验茶引。

  “婆婆,你这个印子边上没有裂纹,是假的!”

  “爷爷,这个闻起来没有柴火香,不能要!”

  孩子们的童言无忌,成了这座城市最严厉的质检报告。

  谢云亭书房内,鉴定系统的金色光幕上,代表“信任指数”的区域热图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

  在危机爆发前,这片热图还只是零星地覆盖着几个核心区域,而此刻,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正迅速蔓延,首次将重庆九成以上的居民区都笼罩其中。

  系统冰冷的数据流,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滚烫的温度。

  《申报》重庆版很快刊发了一篇由范教授亲笔撰写的短评,标题振聋发聩——《论信用的肉身化》。

  文中,范教授激情洋溢地写道:“……当一个商业符号不再仅仅依赖于发行方的背书,而是被成千上万的民众亲手触摸、亲口品尝、亲身验证时,它便完成了从一张印刷品到一种集体记忆的蜕变。它不再是纸,而是血肉,是活体。每一次成功的辨伪,都是一次对信任的再次确认;每一次对假货的唾弃,都是一次对共同体价值的扞卫……”

  文章的结尾,范教授记录了一段他对南岸一位洗衣妇的采访。

  他问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为何要顶着烈日排半个时辰的队,去茶驿检验一枚茶引的真伪。

  妇人将一双泡得发白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抬头望着江对岸,轻声说:“这不是钱的事。那茶叶的香,跟我娃儿去前线前,在家里喝的最后一碗一个味儿。我守着这引子,就是想给他捎句话——娘没忘你喝的那口香,你也要记着回家的路。”

  这场由下而上的“打假风暴”很快就席卷到了下游。

  万县码头,小石头正带着他的“茶灰巡逻队”在江边巡视。

  他鼻子尖,远远就闻到一艘刚靠岸的货船上,传来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劣质桐油的怪味。

  他悄悄摸过去,扒开篷布一角,只见船舱里堆满了印着云记字样的茶罐,旁边还有几大箱刚刚印好的假冒火漆引。

  换做以前,他早就去报告黄巡长了。

  但现在,他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谢云亭的那句话:“让每个人都学会自己造船。”

  他没有惊动官府,而是转身召集了附近所有的流浪儿和码头上的闲散劳工,在岸边最显眼的地方,用两张破桌子搭起了一个“真假擂台”。

  左边,用真正的“春雪红”泡开一缸香气扑鼻的茶水,供人免费品尝;右边,则将船上的假茶冲泡开来,那浑浊的汤色和刺鼻的气味,与真茶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们甚至不需要多说什么,只是请过往的挑夫们“盲品”。

  那些终日与茶为伴的汉子,舌头比秤还准。

  “呸!这是什么猪食!”一个挑夫尝了一口假茶,当即吐了出来。

  “这味儿不对!脏得很!”另一个跟着喊道。

  不到半日光景,围观的民众越聚越多,群情激奋。

  不知是谁第一个带头,将一罐假茶狠狠砸在地上,随即,成百上千的人自发地冲上那艘货船,将一箱箱假茶、假引搬下来,尽数倾倒入滚滚长江。

  “这味儿脏了祖宗的路!”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

  船主眼看势头不对,吓得屁滚尿流,趁乱跳水逃遁。

  混乱中,一本账本从他怀里掉落,被小石头捡了个正着。

  账本内页,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字迹,在江风中显得格外刺眼:“奉某公署密令,试水市场,探其虚实。”

  那本账本连同密令原件的复印件,当晚便被周秘书悄悄送到了周慕白的案头。

  周慕白看着那行字,脸色铁青,周身散发出骇人的寒意。

  他召来负责经济事务的心腹幕僚,将账本摔在对方面前。

  幕僚面色苍白,却兀自强辩:“长官,下官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既然民间不信官府的票券,只信他谢云亭的茶引,何不借此机会搅浑市场,而后由我们出面统一接管,将其收归国有?这不失为一招妙棋。”

  “妙棋?”周慕白发出一声冷笑,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指着窗外万家灯火的重庆城,“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们信的,从来不是谁发的引,而是谁守的香!那香味里,有他们亲人的味道,有他们自己的汗水,有他们对这场战争胜利的期盼!这是人心,不是生意!”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刀:“你想收归国有?你能收归这百万颗人心吗?”

  幕僚汗如雨下,噤若寒蝉。

  那一夜,周慕白彻夜未眠。

  天亮时,一份由他亲笔撰写的《关于战时民间信用体系的观察与建议报告》摆在了他的桌上。

  报告的核心建议只有一条:政府应立即停止任何形式的干预,转而以官方名义,为云记茶引提供最新的防伪技术支持。

  报告的结尾,他写道:“与其徒劳地争夺一个符号的所有权,不如成为这个符号最坚定的守护者。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们当顺水行舟,而非逆流筑坝。”

  三日后,第一批由政府印钞厂协助监制的“联合火漆引”问世了。

  图案、纸张、火漆配方,完全沿用云记原版,分毫不差。

  唯一的变化,是在火漆印章的边缘,用最精细的雕版技术,加刻了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共护此香,非为牟利”。

  当样品送到谢云亭手上时,他对着那行小字,沉默了良久。

  最终,他没有将这枚茶引收入库房,而是郑重地交给了即将返回黄山的伙计,命他将此引供于谢家故宅遗址的神龛前,与列祖列宗的牌位放在一起。

  就在伙计领命而去的那一刻,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自主浮现。

  没有数据,没有任务,只有一段流动的影像: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盖下一枚火漆印;接着,是一只女人的手,一只孩童的手,一只士兵的手……无数双手,来自五湖四海,超越了身份、阶层与年龄,依次盖下属于自己的那一枚火漆印。

  无数的印记最终汇聚成一条奔流不息、横贯整个舆图的金色长河。

  一行古朴的箴言在长河之上缓缓浮现:

  “信非所赐,乃共所铸。”

  风波平息,信誉更胜往昔。

  山城的秩序在一种全新的默契下运转着,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谢云亭站在总号的顶楼,俯瞰着这座因他而悄然改变的城市,脸上却没有半分轻松。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繁华,投向了更遥远、更深沉的东方。

  清明将至,雨季也快来了。

  他忽然低声对身旁的阿篾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命令:“传令下去,三日后,云记旗下所有商队、船帮,暂停一切货运。所有醒香桩,暂时……熄火。”

  阿篾大惊失色:“掌柜的,为什么?!”

  谢云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墙上那副巨大的舆图,目光停留在了从重庆到宜昌那段最险峻的江路上。

  那条由万民信念铸就的金色长河固然璀璨,但在他眼中,却也像一条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条由百万双手共同铸就的信任之河,若引导得当,可灌溉千里;可一旦失控,其汇聚而成的磅礴力量,也足以化为一场席卷一切的滔天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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