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风从山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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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的青石板路被江雾打湿,泛着幽幽的冷光,把板车轮子碾过的吱呀声拉得又长又黏。两旁的铺面大多还关着,只有几家早点铺的炉火,在浓雾里透出橘色的微光,像快要熄灭的炭火。
阿篾的出现,像一块石头砸进了这潭死水里。
人们从暗处、从门缝里,投来警惕而好奇的目光。
他走到街市中央最空旷的一块地,停下车,深吸了一口潮湿寒冷的空气,猛地伸手,“哗啦”一声,扯下了第一辆板车上的油布。
没有茶叶,没有米粮,而是一摞摞用牛皮纸精心包裹的方块,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一层已经拆开,在晨光微弱中,一枚枚暗红色的火漆印章,如同凝固的血滴,印在淡黄色的纸券上,散发出松香和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
是云记的茶引!而且是最新制作的“春雪红”特供茶引!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这东西在黑市上早已是有价无市,一张茶引就意味着一斤能救命、能提神的“春雪红”,更意味着云记的信誉。
阿篾一脚踏上板车,声音洪亮如钟,震散了笼罩街头的晨雾:“云记谢掌柜有话!自昨日‘万民共品会’之后,云记之名不再属于谢家一人,而属于沿江万千同胞!”
他顿了顿,目光炯炯,扫过一张张从惊疑转为激动的脸庞。
“自今日起,云记于重庆设立‘功德簿’!凡持有‘醒香桩’登记簿,记录曾为茶路出过力、守过夜、添过柴、运过炭者,无论挑夫、女工、商贩、老人孩童,皆可凭簿上所记劳力,前来兑换云记茶引!一担脚力一分功,一寸薪火一分德!功德到,茶引到!”
“用功德换茶引?!”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这闻所未闻的规矩,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混沌的头脑。
不用钱,不用票,只要你为这条看不见的茶路出过力,就能换取这比金子还硬的信用?
寂静不过两炷香的时间,人群便自发在板车前排起了长队。
一个满身汗臭的挑夫第一个冲上来,将一本被汗水浸得发皱的小本子拍在登记台上;一个刚下夜班的女工跑得发髻都散了,手里紧紧攥着她和工友们凑的几角钱木炭票;一个拄着拐杖的断臂老兵,在他十来岁的儿子搀扶下,颤巍巍地解开一个布包,将一小袋黑色的粉末倒进旁边专门设置的木箱里。
“这是……?”负责登记的云记伙计愣住了。
老兵浑浊的眼睛闪着光,嘴唇哆嗦着说:“昨夜……昨夜守桩子……烧剩下的炭灰……我没力气挑担了,只能……只能扫扫灰。”
阿篾亲自走下车,对着老兵深深鞠了一躬。
“老英雄,您这一捧灰,比万担货物都重。”他拿起一枚崭新的火漆茶引,郑重地放在老人粗糙的手掌中,“云记,敬您!”
这一幕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队伍越来越长,从街头排到巷尾,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他们递上的不只是一本本记录,更是一份份滚烫的民心。
此刻,躲在远处茶楼二层的谢云亭,透过窗棂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的脑海中,鉴定系统那金色的光幕上,代表“川东挑夫会”的支线,原本只是一道时明时灭的虚线,在老兵将那捧炭灰倒入箱中的瞬间,陡然爆发出璀璨光芒,彻底凝成一条稳定而坚实的金线,与主干道紧密相连。
同一时间,嘉陵江对岸的政府政务楼内,周慕白闭门不出。
他面前的紫檀木大办公桌上,那份他亲笔签发的《民间支前模范认定书》副本静静地躺着。
墨迹已干,字迹却仿佛带着昨日的温度。
他凝视良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拿一罐‘春雪红’来。”
秘书很快送来茶叶和滚水。
周慕白屏退左右,亲自撬茶、置茶、冲泡。
动作略显生涩,却一丝不苟。
一缕熟悉、霸道而清冽的兰花香气袅袅升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茶烟缭绕中,窗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抬眼望去,正看见黄巡长带着一队警员列队从楼下经过。
让他瞳孔微微一缩的是,那些警员的肩上,竟都挎着一只崭新的竹编茶囊,上面用粗线绣着两个汉字和两个英文字——“巡香 duty”。
副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报告:“报告长官,南岸、江北各警察分局已自发组织‘茶路巡值班’,沿江岸线三步一岗,专程保护‘醒香桩’。听说……连警官学校的新兵,都在课余背诵那份《醒香公约》。”
周慕白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杯琥珀色的茶汤一饮而尽。
茶水滚烫,从喉咙直落腹底,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而那缕兰花香,却久久萦绕在唇齿之间,不肯散去。
这香,已不只是杯中之物。
它弥漫开来,渗透进了这座城市的骨骼与血脉,正在无声无息地改变着他所熟悉的秩序。
南岸,一处曾经荒废的驿站。
范教授和他带领的社会学调查组,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驿站的破墙已被粉刷一新,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手绘云记茶路运输图。
桌上不再是赌具和酒碗,而是分门别类摆放着从不同“醒香桩”收集来的茶灰样本,旁边还放着几本记录本。
几个识字的老农戴着老花镜,正用毛笔一丝不苟地记录着当天的风向、湿度,以及空气中茶香的浓淡变化。
“我们管这个叫‘闻香站’。”一位姓吴的村正,也是这里的负责人,颇为自豪地介绍道,“我爷爷当年走过茶马古道,临终前说:‘香不断,路不死。’如今谢先生把这口气又给我们接上了,我们这些靠江吃饭的人,哪能袖手旁观?”
范教授拿起一本记录,上面写着:“晴,东南风三级,香气清越,过江可闻。预计上游来船,通行无阻。”
他放下记录本,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转身急促地对学生们说道:“快记下来!民间自救并非无序混乱!他们正以‘味觉’作为古老的契约,以‘茶香’作为通行信物,重构一个独立于官方之外却又服务于抗战大局的信任网络!这……这是活的社会学!”
嘉陵江渡口,风声呼啸。
小石头正带着他的“茶灰巡逻队”,给一根新立的“醒香桩”涂抹桐油。
突然,几个身穿便衣、神色凶恶的汉子围了上来,二话不说,拿出斧头就要砍断木桩。
“住手!”小石头张开双臂,和十几个半大孩子将木桩死死护在身后。
“滚开,小杂种!政府的地盘,轮得到你们立桩子?”为首的便衣狞笑着。
小石头挺起瘦小的胸膛,毫无惧色地说:“你们拆得了一根木头,可拆不掉这山城里人人都记得的味道!”
僵持之际,对岸忽然传来“铛!铛!铛!”三声急促的铜锣巨响。
数十名身材魁梧的挑夫扛着扁担,从雾气中大步走来,踩得渡口跳板砰砰作响。
为首一人,正是当年在汉口码头与谢云亭有过一场惊心动魄赌船之战的袍哥首领——老陈!
他走到近前,摘下头上的破草帽,露出被江风吹得黝黑的臂膀。
在那虬结的肌肉上,一个用火漆烙下的云记茶叶纹身,鲜红刺眼。
“这条路,我们川东袍哥认了。”老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谁要动它,先问问我这几百斤力气答不答应!”
那几个便衣脸色一变,对视一眼,没敢再多说一句,悄无声息地退入浓雾之中。
夜深人静,云记总号的灯火依旧亮着。
谢云亭看着阿篾呈上来的报告,听着各路传来的消息,心中百感交集。
他亲手点燃的这把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
正当他准备合上账册时,脑海中沉寂的系统竟毫无征兆地自主激活。
那幅巨大的金色舆图再次浮现,但这一次,主干的金脉之上,竟如雨后春笋般自行生长出十二条全新的支线光脉,分别标注着“湘南织妇团”“赣北窑工社”“川黔盐帮”等他从未听闻的民间组织名称。
更让他震惊的是,一些被点亮的节点竟开始反向向他传输数据流。
一处节点上传了一份详细记录,描述了当地茶农在一场暴雨后如何利用草木灰保护茶树根系的土办法;另一处节点则直接传回了一张自制茶叶烘干架的简易图纸。
系统发出低沉的鸣响,一行全新的字迹缓缓浮现:
“群智涌流,如泉自涌。”
第二天黎明,重庆城内大大小小的茶馆里同时出现了一批神秘的茶客。
他们沉默不语,进门后只从怀里摸出一枚火漆茶引,轻轻压在桌角,然后点一碗最便宜的“春雪红”,默默饮尽。
离开时,有人将剩下的茶渣小心倒进茶馆门口的花盆里,有人则用沾了茶水的指尖在墙上画下一个模糊的“道”字。
掌柜们好奇地拿起那些茶引,却发现,这火漆印章虽形似云记,纸质却粗糙许多,印章上刻的也不是“云记”,而是“心香永续”四个古朴的篆字。
消息传到谢云亭耳中,他拿着一枚百姓自制的茶引,摩挲良久,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近乎释然的微笑,轻声叹道:
“它已经不是我的茶了……是他们的命。”
这枚粗糙的信物承载着万民的信念,比他库房里任何一张官方凭证都要沉重。
然而,当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手中的这枚“心香引”,望向墙上那幅巨大的舆图时,脸上的笑意却缓缓凝固了。
他的视线顺着长江水道一路向东,掠过万县、宜昌,最终停留在一个重要的水陆码头——涪陵。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警觉,悄然爬上心头。
既然百姓能出于敬意去仿制,那么敌人自然也能出于恶意……去伪造。
一个如此纯粹的信任符号,一旦被玷污,其反噬的力量足以将这一切瞬间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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