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火头偏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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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声音像一把淬了冰的铁锥,扎破历口渡口死寂的夜幕,直刺谢云亭的耳膜。十年,他从一个仓皇逃离的少年,变成如今万众敬仰的“云记”掌柜,可这声音里熟悉的怨毒,瞬间便将他拉回了那个血色弥漫的黄昏。
他攥紧了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正欲开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所有准备好的言辞都卡在了喉咙里。
不是敌人,是乡亲。
山道上,一道道黑影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不是迎接,是奔逃。
昏黄的马灯光扫过,映出一张张被泥水和泪水糊住的脸。
男人赤着脚,肩上扛着哇哇大哭的孩童;女人发髻散乱,背上缚着昏迷不醒的老人。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清明新茶的芬芳,而是一股浓重的土腥气,混杂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扑通”一声,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冲到岸边,重重跪倒在泥水里,对着刚刚搭上岸的跳板撕心裂肺地哭喊:“东家!谢东家!您可算回来了!茶山……咱们的茶山,没了啊!”
她身后,一个半大孩子跟着哭嚎:“老周头……老周头被埋在焙房底下了!我们挖了两天都没挖出来!”
老周头!
那个教会他第一手炒青功夫,将祖传“松柴焙火”诀窍倾囊相授的老师傅!
谢云亭心头如遭重锤猛击,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
就在这一瞬间,那沉寂的鉴定系统界面骤然激活,一道刺目的红光自舆图上的皖南区域爆发开来!
他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对岸的谢家祖产茶园,系统扫描瞬间完成。
没有了!
记忆中那层层叠叠、宛如碧波的茶垄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黄泥浊流。
浑黄的泥浆覆盖了一切,像一块巨大的烂疮膏药,死死贴在山体上。
只有在山顶最高处,还有几株被冲得歪七扭八的老茶树,顽固地裸露着被掏空的根系,在夜风中颤抖,宛如一具具风干的枯骨。
“爹……”谢云亭喉头一哽,脱口而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似自己。
他一把扯下身上那件象征着“归源祭”荣耀的锦缎披风,随手扔在甲板上,抬脚便要跃上岸。
“掌柜的!”阿篾惊呼一声,想拦已是来不及。
谢云亭一脚踏上泥泞的岸边,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旁边一道被山洪新冲出的沟壑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瘦骨嶙峋却异常有力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
“谢……谢大哥,”一个怯懦的声音响起,“那边……那边塌方了,路断了,不能走!”
谢云亭稳住身形,借着船上的灯光看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浑身脏得像个泥猴,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是阿灰,那个当初在黟县城里捡烧焦茶枝当柴卖的流浪儿。
夜,深了。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黟县谢氏宗祠,这里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祠堂里挤满了幸存的茶农,空气中充满了伤药味、泥土味和压抑的啜泣声。
谢云亭坐在正堂的油灯下,面前没有茶,只有一杯浑浊的雨水。
他闭着眼,心神完全沉浸在系统界面中。
那片代表茶园的区域,此刻是一片绝望的土褐色。
他调取了土壤数据分析。
【目标区域:谢家后山茶园】
【状态:重度水土流失,结构性破坏】
【土壤酸碱度:严重失衡,pH值3.2(正常值5.5-6.5)】
【有机质含量:流失97%】
【评估结论:土地活性濒临死亡,三年内无法恢复耕种】
一行冰冷的数据,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心寒。
而在数据下方,一行金色的小字缓缓浮现,像一声叹息:“根腐可医,心死难燃。”
谢云亭猛地睁开眼,目光扫过祠堂里一张张麻木的脸。
他看见了老根叔,那个在上海滩时,曾代表所有皖南茶农向他托付希望的汉子。
此刻,他正独自一人蹲在角落的阴影里,背影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虾。
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攥着一把从山上带回来的湿泥。
那泥浆混着血水,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渗出,一滴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老根叔。”谢云亭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老根叔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只是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喃喃自语:“我那娃儿……昨天还跟我说,等新茶下来,要跟着老周头学炒青……如今,如今连个坟头都找不着了……”
谢云亭的心像是被那把混着血的泥土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无法呼吸。
他什么也没说,默默回到堂前,从随行的药箱里取出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再次走到老根叔身边,不由分说地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一点点清理掉嵌进皮肉的砂石,为他包扎伤口。
老根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迟来的热泪。
这一夜,谢云亭未曾合眼。
天刚蒙蒙亮,他便站到了祠堂外那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废墟高台上。
在他身后,阿篾带着几个账房先生,抬来了三口从船上搬下来的大缸,在所有村民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字排开。
第一口缸,揭开盖子,是雪白晶莹的上好大米。
第二口缸,装满了船上储备的干净饮水。
第三口缸,随着“哗啦”一声脆响,倒入了半缸闪闪发亮的银元。
晨曦微露,雨已停歇。
谢云亭环视着台下数百名面带菜色、眼神空洞的乡亲,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宣告:“各位父老乡亲!我谢云亭回来了!天灾无情,但人心不能倒!我在此立誓,云记与各位共存亡!”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洪亮,字字如金石掷地:“今年受灾,无鲜叶可采,云记按去岁各家产量,原价收购!钱,一分不少!”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年,后年,若是地里还长不出茶,只要你还是谢家的茶农,云记仍按各家田亩,补发工钱,保大家有饭吃,有衣穿!”
此言一出,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压抑了一夜的悲伤瞬间决堤,哭声震天。
一些年老的茶农当场跪倒在地,对着高台的方向拼命叩首,喊着“东家仁义”、“谢家有后了”。
但更多的人,是在短暂的激动后,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质疑。
一个胆大的后生挤出人群,抬头问道:“东家,我们信你!可……可是,这得多少钱才能填上这个窟窿?别说三年,就是一年,也足以把金山银山搬空了!您……您拿什么撑?”
这个问题,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喧哗声渐渐平息,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谢云亭,等待他的答案。
谢云亭没有直接回答。
他转身从阿篾手中接过一截手臂粗的干燥松柴,那是他特意从重庆带来的,用于“归源祭”的信物。
他划燃一根火柴,点燃了松柴的一头。
一缕青烟升起,橘红色的火焰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微微颤动。
没有风,火焰却固执地、缓慢地向着一个方向偏斜——西南方。
谢云亭凝视着那跳动的火头,良久,他猛地转身,指向火焰倾斜的方向,声音沉稳而决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往那个方向挖!从老周头的焙房废墟算起,一直挖过去!十尺深,必有东西!”
命令匪夷所思,但谢云亭此刻的气场,却让人生不出一丝反驳的念头。
众人半信半疑,但在开仓放粮的巨大恩义和那一丝渺茫的希望驱使下,还是扛起锄头铁锹,开始了艰难的挖掘。
挖掘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直到第三日的午后,一声沉闷的“当啷”声从深坑中传来,一把铁锹触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手脚并用地刨开最后的泥土。
一只巨大的陶瓮,出现在众人眼前,周身裹着厚厚的油布,密封完好。
当陶瓮被合力抬出深坑,撬开封口的木塞时,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混合着泥土与植物的清香,猛地从瓮口喷薄而出!
那不是茶叶的香气,而是更原始、更富有生命力的气息。
瓮里,满满当当的,竟是近百斤颗粒饱满、色泽乌润的原种祁门槠叶种茶籽!
“爷爷!”人群中,一个瘦小的身影扑通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是老周头的徒孙女,小芽。
她哭着说:“爷爷临终前几天,一直念叨着天时不对,怕是要出大事。他让我把库里最好的茶籽全都藏起来……他说,这是咱们茶山的命根子,只要种子还在,山就死不了!”
“命根子啊!”村民们看着那满满一瓮茶籽,仿佛看到了来年的茶苗,看到了未来的希望,齐刷刷地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哭声中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谢云亭伸手,从瓮中捧起一握温润的茶籽。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茶籽的瞬间,脑海中的系统界面骤然剧烈震动,一道前所未有的绿色光华流转,界面上浮现出新的字样:
【检测到高活性生命源核心……解锁新功能:环境记忆回响】
刹那间,一幅动态的、由数据流构成的三维影像在他眼前浮现——那是山洪来临前一夜,此地的风向、湿度、气压,乃至地下水流的细微轨迹,都清晰无比。
影像飞速流转,最终定格在北岭一处从未有人注意过的山坳里,一个绿色的光点在不停闪烁,旁边标注着三个字:“苗圃幸存区”。
谢云亭心中狂喜,连夜便带着阿灰和几个精壮的汉子,循着系统指示的路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岭摸去。
果然,在一片极为隐蔽的洼地里,他们发现了一片奇迹。
近二十亩新育的茶苗,因为特殊的地形庇护,竟完好无损地躲过了洪峰!
正当众人欢呼庆幸之时,谢云亭的目光却被坡上几道深深的车辙和散落的水泥渣滓吸引。
这不是山民的牛车该有的痕迹。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个身影悄然从林中走出,手里捏着一张揉得发皱的图纸,哆哆嗦嗦地递了过来。
是县府的水文员,水文李。
“谢……谢东家,”他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事……不全是天灾。程家大爷程鹤年,上个月为了给他新开的纺纱厂发电,私自在上游开了条引水渠,把活水全给引走了……这雨,下得虽大,但本不该酿成这么大的山洪!”
谢云亭接过那张手绘的渠线图,盯着上面那条如毒蛇般蜿蜒的红线,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那怒火燃到极致,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将图纸小心地收入怀中,声音低沉得可怕:“现在断渠,下游能缓多久?”
水文李掐着指头飞快地算着:“最多……最多七天!七天后,上游积蓄的雨水就会冲垮临时堤坝!但要是这几天再来一场大暴雨……那、那就不是一个山头的事了,整条青弋江下游,都要全线溃坝!”
归途中,夜色已深。
谢云亭路过老周头遗骸的暂厝之地,看见小芽正借着一盏小油灯的光,用一截炭条,在焙房仅剩的一面残墙上,一遍遍描摹着爷爷制茶时翻炒、揉捻的手势。
那稚嫩的笔触,笨拙却坚定,像是在为一段即将逝去的记忆招魂。
他驻足良久,正要转身,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自小腹传来。
他猛地扶住墙壁,脸色瞬间苍白。
是苏晚晴!
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孕,本该在上海静养,却执意随船返乡,这两日不眠不休地照料伤员,熬药包扎。
随行的医者刚刚才警告过他:“夫人本就气血两虚,忧思劳碌,已动胎气,万不可再劳心费神!”
救山民,意味着要与权势滔天的程鹤年正面为敌,要散尽“云记”积攒的所有家底,甚至要赌上整个商业帝国的未来。
守妻儿,意味着他要放弃这二十亩救命的茶苗,放弃这上百户信他、敬他的乡亲,失信于天下,也辜负了父亲的在天之灵。
谢云亭缓缓直起身,手中那把滚烫如炭的茶籽,几乎要烙进他的掌心。
他抬头望向远处阴云密布、雷光隐现的山脊,风雨欲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立于这片承载着血仇与希望的废墟之间,对着茫茫夜空,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道:
“父亲,这一次……路,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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