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香从苦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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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倏忽而过。

  那间被砸破窗户的厢房,如今已是历口镇最奇特也最热闹的所在。

  破碎的窗棂被细密的竹帘取代,风过处,帘动,泄出一室浓得化不开的兰花香,还有女人们压低了嗓子的说笑声与竹筛晃动的沙沙声。

  这声音混着炭火的毕剥,竟成了比雨后蛙鸣更动听的曲子。

  这一日,天光大好,云记女子茶坊迎来了她们的“首筛礼”。

  整整十二斤,由百余名妇人亲手采摘、摊晾、揉捻、烘焙而成的“春雪红单芽”,在十几只白瓷盘中堆成一座座暗红色的小山,芽头肥壮,金毫显露,尚未冲泡,那股糅合了松烟与花蜜的甜香已然钻入鼻腔,令人心神一振。

  谢云亭立于堂前,今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靛蓝长衫,身形愈发挺拔。

  他的身后,没有喧天的锣鼓,只静静站着三个人。

  茶农代表,在洪水中失去了独子的老根叔,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烟杆,眼神死死盯着那些茶叶,仿佛在看自家地里长出的最好庄稼。

  技艺非凡的凿井匠,石聋伯。

  他耳朵不灵,却闭着眼,鼻翼微微翕动,像是用嗅觉在聆听茶叶的絮语。

  还有专程从县城赶来的当铺孙掌柜,他负手而立,一脸肃然,审视的目光比鉴定最值钱的珠宝还要严苛。

  上百名女工,连同闻讯而来的乡亲们,将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她们神情紧张又激动,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搓着,目光全都汇聚在谢云亭身上。

  谢云亭没有多言,他亲手从盘中拈起一撮茶叶,放入评审用的盖碗,再提起滚沸的山泉水,高高冲下。

  一缕白汽氤氲升起,那股兰花香瞬间被激发,如沉睡的巨龙苏醒,霸道地席卷了整个院落!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懂茶的还是不懂茶的,都在这瞬间屏住了呼吸。

  谢云亭依次将茶汤分入三只小盏,亲自捧到三位见证人面前。

  老根叔颤抖着手接过,凑到嘴边抿了一口,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他咂了咂嘴,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甜的。”

  石聋伯端起茶盏,学着别人的样子一饮而尽,随即猛地咳嗽起来,涨红了脸。

  他不懂品,却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瓮声瓮气道:“有劲!比烧刀子还有劲!”

  孙掌柜则斯文得多。

  他轻刮碗盖,先闻其香,再观其色,后品其味。

  一杯茶,他分了三口才喝完,每一次的表情都愈发凝重。

  最后,他放下茶盏,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谢云亭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叹与不可思议。

  “云亭,”他声音微沉,“此茶……香气高扬,汤色金红,入口醇厚回甘,兰香入水,经久不散。若论品相,比之你谢家全盛时期的特供‘祁红皇后’,亦不遑多让!”

  “轰”的一声,人群炸开了锅。

  那些女工们,再也抑制不住激动,有人当场就捂着脸哭了出来。

  半个月的辛苦,被男人嘲讽,被地痞骚扰,被家人不解,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谢云亭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走到一只准备好的陶罐前,亲自将十二斤“春雪红单芽”尽数装入。

  然后,他点燃火漆,融化的赤红蜡液滴落在封口,他拿起那枚刻着“云记”二字的铜印,重重按下!

  当第一个火漆封印烙成的瞬间,全场一片静默。

  这不仅是一罐茶,这是她们尊严的见证,是她们命运的转折!

  谢云亭高高举起那只沉甸甸的茶罐,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含泪的脸,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响彻历口的天空:

  “此香,出自女子之手!此路,由人心共筑!它不属于我谢云亭,它属于每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人!”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飞遍了皖南的商路。

  “听说了吗?谢云亭让一群娘们儿做出了极品祁红!”

  “什么娘们儿!那叫‘云记女子茶坊’!汉口永泰和的王老板,派人连夜赶来,点名就要这批茶!”

  “休宁的几家大茶号也坐不住了,听说价钱已经抬到天上去了!”

  面对争相订购的客商,谢云亭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趁机降价走量,反而将价格定得比市面上的顶级祁红还要高出三成。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在所有茶单上都用朱笔清晰注明:“此价,含女子工酬两成。”

  此举一出,非但没有吓退客商,反而引来了更多订单。

  那些精明的商人嗅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噱头和商机。

  仅仅一日,雪片般飞来的订单定金,便已超过两千银元!

  傍晚,阿灰捧着账本,激动得语无伦次:“东家!两千多块!这笔钱,别说二十里,三十里山路都够修了!”

  谢云亭接过账本,目光却落在另一笔旧账上。

  他沉声道:“先拨五百块,去把当铺的钱还了。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久。剩下的,另设一个‘清心基金’,由柳三嫂掌管,专门给女工们添置新工具,改善伙食。”

  次日,孙掌柜亲自将那张泛黄的当票送了回来。

  他没有收那五百银元,而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当票凑到烛火上点燃。

  “云亭,你押的是器物,还的是道义。”火光映着他诚恳的脸,“这张票,我烧了。那只紫檀箱笼,你随时可以取回。”

  谢云亭对着他深深一揖,却没有去取回箱笼。

  他转身对柳三嫂道:“三嫂,劳烦您,将箱中剩余的器具,全数登记造册,赠予女子茶坊公用。”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无不动容,有人当场高喊:“谢东家这不是当东西,这是当的菩萨心肠啊!”

  程公馆内,钧瓷茶具的碎片溅了一地。

  程鹤年听着管家的汇报,气得脸色铁青:“两千银元?就凭那群寡妇破鞋?他谢云亭是往茶叶里掺金子了不成!”

  “会长,我们怎么办?现在县里都说他谢云亭是活菩萨,是女人的救星……”

  “救星?”程鹤年眼中闪过一丝毒辣,“我让他变成灾星!去,给我放出话去,就说女子茶坊藏污纳垢,有伤风化!再去找金会长,让他以商会的名义,将女子茶坊强征为‘官办实训所’!我倒要看看,他谢云亭是跟官斗,还是跟整个商会斗!”

  然而,程鹤年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就在他的人找到商会金会长时,谢云亭已经抢先一步,带着柳三嫂和几十名女工代表,出现在了县府公署。

  他竟是请了县府的书记官,现场公证“云记女子茶坊”为民办自治团体!

  一张由百余名女工亲手按下红指印的联署契约,被贴在了祠堂外的告示墙上,上面条款清晰:凡入坊者,盈亏与共,风险共担。

  谢云亭站在人群中,当众宣读契约的最后一条:“茶可共品,利可共享,唯手艺与尊严,不可代管!”

  掷地有声,字字诛心。

  程鹤年的阴谋,胎死腹中。

  当晚,女子茶坊的院子里摆开了庆功宴。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大锅的肉汤和管够的白米饭。

  女人们的笑声,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宴至酣时,院门口忽然安静下来。

  众人回头,只见苏晚晴在柳三嫂的搀扶下,撑着墙壁,一步步走了进来。

  她腹部高高隆起,身形已显得有些笨拙,面色因孕育而略显苍白,可那双眸子,在跳跃的火光下,亮如星辰。

  她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茶叶罐。

  她走到谢云亭面前,将罐子递给他。

  罐身上贴着一张红纸,上面是她亲笔写下的四个娟秀小楷——香从苦处来。

  谢云亭接过罐子,只觉重逾千斤。他打开罐盖,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熟悉的兰花香扑面而来,可在这清雅的香气深处,却透着一丝寻常祁红绝不会有的、坚韧而温暖的烟火气。

  这味道……竟与三年前,母亲在自家后院那间简陋焙房里,为他焙出的最后一批茶,有着惊人的神似!

  那是用最普通的松柴,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凭着一颗不屈的心烘焙出的味道。

  谢云亭的眼眶瞬间滚烫,一股热流直冲鼻腔。

  他正要开口,却忽然感觉腹部的衣衫被轻轻顶了一下。

  他低下头,正对上妻子含笑的目光。

  苏晚晴的手覆在他的小腹上,那里,腹中的孩子正剧烈地胎动着,仿佛也在回应着这缕跨越了生死的茶香,回应着这苦尽甘来的芬芳。

  子时,喧闹散尽。

  谢云亭独坐灯下,凝视着那罐“香从苦处来”,心潮起伏。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久无动静的鉴定系统,悄然亮起。

  那幅壮阔的“万里茶魂”舆图边缘,一行从未见过的赤金色小字,缓缓浮现,如星辰般旋转。

  【薪火相传,不在庙堂,在野有光。】

  系统的光芒,与窗外的月光交相辉映。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雷公岭的醒香桩下。

  负责守夜的少年小石头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添些柴火,眼角余光却瞥见山下的江面起了异样。

  他揉了揉眼睛,凑到崖边向下望去,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漆黑的江面上,竟有点点光亮顺流而下,初时零星,转眼便汇聚成河。

  那根本不是渔火,那是成百上千盏明亮的灯笼,绵延不绝,宛如一条璀璨的星河,正朝着历口镇的方向,奔赴而来!

  小石头又惊又喜,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竹哨,用尽全力吹响了尖锐的哨音。

  “呜——”

  哨音刺破夜空,传向远方沉睡的山峦。

  少年望着那条光的长河,激动地喃喃自语:

  “东家,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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