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筛子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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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云亭转身,大步流星地穿过雨幕,他的背影如一柄劈开混沌的利剑。他没有去追究程鹤年的恶行,也没有去安抚孙掌柜的愤懑,而是径直走向了村口的祠堂。
他让阿灰敲响了祠堂前那口生了锈的大钟。
“当!当!当!”
沉闷而悠远的钟声,穿透了如织的雨帘,传遍了龙脊坞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只有在宗族大事,或是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敲响的钟。
田间地头的茶农,棚户里的妇孺,一个个闻声而动,披着蓑衣,打着油纸伞,神色惊疑地向祠堂汇聚。
不多时,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站满了人。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人们的脸上写满了不安与揣测。
谢云亭就站在祠堂的石阶上,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长衫,他身后,两个云记的伙计吃力地将那只紫檀木箱笼抬了上来,重重地放在地上,溅起一圈泥水。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这只箱子,连同它背后的流言蜚语,早已是全县人尽皆知的耻辱象征。
“他要做什么?难道真要当众变卖这最后的家当?”
“唉,一个大男人,何至于此……”
谢云亭对所有的议论充耳不闻。
他俯下身,用袖子擦去箱笼上的雨水,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过面前一张张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脸。
“各位乡亲,各位姐妹!”他的声音不大,却盖过了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我知道,这几天县城里的风言风语,大家或多或少都听了一些。他们说我谢云亭山穷水尽,靠变卖妻子的嫁妆苟活。”
他顿了顿,伸手猛地掀开了箱盖!
“今日,我便让大家亲眼看看,这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没有珠光宝气,没有绫罗绸缎。
箱中静静躺着的,是三副竹筛,五只陶罐,几件青布围裙,还有一叠被摩挲得边角发亮的压条。
人群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
“这……这就是苏家小姐的嫁妆?一堆破烂家什?”
谢云亭拿起其中最大的一副竹筛,高高举起,雨水顺着细密的筛网流下,仿佛一道水晶的帘子。
“此物,名曰‘匀摊筛’!”他朗声道,“鲜叶采下,需在此筛上摊晾走水,方能香气内蕴,此为制茶第一步!它不是什么脂粉奁匣,而是我妻苏晚晴当年于女学创立‘清心社’,教授贫家女子自立手艺的启业之器!”
他又拿起一只白釉陶罐:“此物,用以封存茶样,辨别优劣。学茶之人,需尝遍百草,方知其中真味!”
最后,他拿起一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围裙:“此物,用以护身隔热。烘焙茶叶,炭火凶猛,稍有不慎便会灼伤。穿上它,才能心无旁骛,专注于火候分寸!”
他将围裙重重摔在地上,声震四野:“你们告诉我,这一箱一箧,是供男人玩乐的脂粉俗物,还是能让人安身立命、挺直腰杆的吃饭家伙?!”
无人应答。那些先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此刻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妻晚晴有言,‘女子持筛,亦可立身’!”谢云亭的声音愈发激昂,“今日,我谢云亭在此立誓,承我妻之志,于历口重开‘清心社’,成立‘女子制茶技艺班’!自今日起,凡我历口四乡八里的姐妹,无论年龄大小,不问出身贵贱,只要愿学一门手艺,皆可入班学习!学成之后……”
他话锋一转,柳三嫂已从人群中走出,她眼圈通红,颤抖着双手捧出一卷纸,那是苏晚晴昨夜呕心沥血写下的章程。
柳三嫂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念道:“……凡学成者,经考核通过,皆授予云记火漆‘茶引’为凭!凭此茶引,可自行拣茶、制茶、售茶!所得收入,尽归自己所有,云记分文不取!”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女人也能焙茶?”一个老农满脸不信地嘀咕,“那可是男人的活计,烟熏火燎的,女人家哪受得了?”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正是那日为谢云亭凿井的石聋伯。
他耳朵不好,但看懂了眼前的景象。
他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却异常清晰:“我娘……就是茶工。她跟我说过,女人的手,比男人更稳。她说,‘手过三筛,心才不飘’。心不飘,做出来的茶,才干净。”
简单几句话,却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湖心。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个穿着破旧补丁衣服的年轻寡妇,猛地推开众人,冲到石阶前,“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
“谢东家!”她哭着磕头,额头沾满了泥浆,“求求您,收下我吧!我不想再靠乡亲们施舍活了……我男人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娃要养,我……我也想凭自己的手,端一碗安稳饭!”
她这一跪,像是点燃了引线。
接二连三的,那些同样生活困苦、看不到出路的妇人,纷纷跪了下来。
她们的哭声、恳求声汇成一片,在雨中显得格外悲怆,却又蕴含着一股决绝的生命力。
“东家,收下我!”
“我也要学!我不想再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报名者络绎不绝,转眼间竟有百余人之多!
谢云亭双目赤红,他挨个将她们扶起,郑重道:“都起来!从今天起,你们不是求人施舍的寡妇,不是任人欺凌的弱女子,你们是‘云记女子茶坊’的茶工!”
他当即命阿灰等人,将祠堂旁闲置的几间厢房立刻清理出来,搭起焙笼,支起茶案。
又亲自去请了云记最富经验的老师傅吴老炳,让他亲授初筛和摊晾的技法。
程鹤年听闻此事,在府里气得摔碎了一套钧瓷茶具,暴跳如雷:“疯了!真是疯了!开窑子都比这像样!他谢云亭是没人了,要靠一群娘们儿跟他拼命?去!给我散布消息,就说他那是挂羊头卖狗肉,办的根本不是什么学堂,是专供男人取乐的‘婆娘坊’!”
恶毒的谣言再次甚嚣尘上,更有地痞流氓趁着夜色,朝刚刚挂上“女子茶坊”牌匾的厢房扔石头,砸碎了窗户。
谢云亭没有报官。
第二天一早,他却亲自去请了县城的黄巡长,客客气气地请他带着几名警员,来“观礼”女子茶坊的第一堂课。
在数十名女学员和更多围观百姓的注视下,谢云亭亲自拿起竹筛,走到一个胆怯的年轻妇人面前,手把手教她翻筛的动作。
“你看,”他对着所有人说,“这双手,平日里能洗衣做饭,能抱孩子哄娃,今天端起这只筛子,就能端起咱们几千户人家的饭碗!我谢云亭不教女人怎么伺候男人,我只教她们怎么养活自己!”
一番话,掷地有声。
黄巡长面色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最终只是默默地一挥手,让手下在茶坊门口站起了岗。
百姓们口耳相传,风向彻底变了:“谢东家是真善人呐,他这是在给女人们找活路!”
第七日,女子茶坊正式开班。
典礼上,当着所有学员和乡亲的面,谢云亭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他指着那只紫檀箱笼,沉声宣布:“这箱中的所有器具,今日起,我代表亡妻……不,我代表我的妻子苏晚晴,无偿赠予女子茶坊!此箱,永不赎回!”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云亭脑中“嗡”的一声巨响,久无动静的鉴定系统骤然剧烈震动!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一幅从未见过的半透明残影突兀地浮现: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手执竹筛,傲然立于云雾缭绕的山巅。
在她身后,是成百上千名同样执筛的女子,她们列队相随,手中的筛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出的万千光点汇聚成一条璀璨的星河!
耳边,一个空灵而威严的低语响起:“信者不孤。”
影像转瞬即逝,一切恢复如常。
唯有谢云亭的掌心,仿佛被那片星河灼过一般,留下了一丝滚烫的暖意。
他还没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苏家的丫鬟小翠就疯了似的从雨中跑来,她摔倒在泥地里,连滚带爬地哭喊道:“姑爷!不好了!县城……县城里苏家老宅,起火了!七叔公……七叔公带着族人,说家门蒙羞,要……要焚物明志!”
谢云亭浑身一震,滔天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攥紧拳头,筋骨咯咯作响,转身便要朝县城方向冲去。
一只冰凉却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不知何时,苏晚晴竟在柳三嫂的搀扶下,撑着伞,悄然来到了祠堂外。
她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望着谢云亭,虚弱地摇了摇头,随即,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云亭,”她轻声说,“由他们烧吧。”
“烧的是旧屋,压不住新路。”
谢云亭的脚步僵住了。
他顺着妻子的目光望去,穿过重重雨幕,看到了不远处那几间刚刚亮起灯火的厢房。
灯光从被砸破的窗户里透出来,显得有些破碎,却异常明亮。
里面,传来了女人们生涩的笑语和吴老炳不耐烦的吆喝声。
他望着那片在风雨中摇曳不定的光,在那一刻,终于彻底明白了。
有些牺牲,不是沉沦,而是点燃。
那一夜,炭火的焦香与茶叶的清芬,第一次固执地在历口的夜空中交织,任凭风吹雨打,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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