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断喉之前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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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密室之内,烛火如豆,却驱不散空气中凝结的寒意。李云潜的身影被拉长,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困兽。
他摊开那张从蜡丸中取出的密账残页,纸张因浸水而微微发皱,一角还带着被火燎过的焦黑。
他的指尖冰冷,缓缓划过那行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字迹——“每月十五,银三万,入尚衣局,柒叁号”。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底。
“殿下,”范建的声音沙哑,打破了死寂,“漕帮盘踞运河二十年,早已不是寻常商帮。它的根须,顺着水路,缠绕着庆国的钱脉、粮脉乃至军脉。它就是国中之国。今日它毁票烧仓,看似自断手脚,实则是在收网。它用这二十年织就的大网,要逼您,逼整个朝廷低头。”
李云潜没有说话,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张残页上。
他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看到长公主李云睿那张艳丽而冰冷的面孔,看到她是如何用这些沾着民脂民膏的银子,去收买人心,去豢养爪牙,去一点点侵蚀他未来的皇权。
“他们不怕烧仓,也不怕毁票。”
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叶轻眉一直静静立在那里,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素色的长裙上洒下一片清辉。
她转过身,眸光亮得惊人,“他们藏在暗处太久了,早已习惯了用阴谋和暴力解决问题。他们最怕的,不是损失,而是‘看见’。”
她走到桌案前,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柒叁号”那三个字上。
“只要我们让天下人都看见,每一文钱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让戍边的士兵看见,他们的军饷是否足额;让筑堤的民夫看见,他们的工钱有没有被克扣……当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这些藏于水底的暗流,就再也掀不起风浪。”
李云潜缓缓抬起头,眼中的戾气与痛楚渐渐被一种锋锐的决断所取代。
他看向范建,又看向叶轻眉。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场以“公开”破“隐控”的阳谋,已然悄然成型。
次日清晨,天光乍破。
新挂牌的内库衙门之外,竟连夜搭起了一座高台。
高台旁,一面巨大的木制“公报墙”赫然矗立。
监察院的官员亲自将第一份《内库盐铁收支十日公报》张贴了上去。
白纸黑字,条目清晰。
从江南盐场的产盐量,到湖广铁矿的开采额;从三大坊的器械研发耗用,到支付给边军的粮草转运费;甚至连远在儋州的那处试炼铁矿,其矿石冶炼的损耗率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
每一笔收入,每一项支出,每一分库存,都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行人驻足,很快,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京都,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原来咱们庆国光是盐税,十天就有这么多!”一个肩扛布匹的小贩踮着脚,扯着嗓子喊道。
“快看,给咱们北边儿郎的冬衣采买款,一分不少都拨下去了!这上面写着呢!”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指着其中一行,激动得老泪纵横。
“原来朝廷真有这么多银子,只是从前咱们不知道,都叫人偷偷摸摸揣进自己口袋里了!”
议论声、惊叹声、赞扬声汇成一股洪流,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民心,这股最无形也最磅礴的力量,在这一刻,被清晰地标注了流向。
夜里,数只信鸽从京都各处阴暗的角落飞起,扑向京郊的清河别院。
沈沧海一身儒袍,坐在灯下,慢条斯理地读着一张张字条。
“东宫行阳谋,民心尽失。”
“百姓称颂太子为青天,骂我等为国贼。”
他看完最后一张,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将字条扔进火盆。
“阳谋?”他低声自语,那只仅剩两指的左手轻轻抚过唇角,动作优雅,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阴冷,“那就让他看看,什么叫‘死账活命’。”
话音未落,京都的夜,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嚣撕裂。
城中最大的七家钱庄,竟有三家同时出现了挤兑狂潮!
成百上千的储户手持着一种崭新的“内库兑票”,蜂拥至柜前,神色惶恐地嘶吼着:“我们要现银!不要这没用的纸!”
这些兑票,正是内库为了方便大额交易而刚刚试推行的新式票据。
户部稽查司主事周砚农闻讯,拄着拐杖亲赴现场。
他早年因查案被人毒哑,此刻不能言语,只能从怀中掏出验印的紫光石,颤抖着手,在一张张兑票上照过。
票面上,内库与户部的双印之下,隐藏的密押清晰可见。
他拿起笔,在纸上奋力疾书:“此票加盖双印骑缝,密押无误,绝无伪造!”
然而,人群的恐慌一旦被点燃,便难以轻易扑灭。
“范大人有令!”
关键时刻,范建的心腹陆明舟带着一队护卫赶到,“即刻开启所有兑换窗口!调三大坊匠师薪银库现银应急!”
银箱被当众打开,雪白的银锭在火光下闪着令人心安的光芒。
陆明舟更取出一张未发行的兑票样本,当众演示那复杂到难以仿冒的密押核验流程。
混乱,在真金白银的冲击下,总算暂时平息。
但范建站在内库高楼上,遥望那三处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攒动的钱庄,心沉到了谷底。
这不是意外,这是一次精准无比的绞杀,敌人掐住的,正是“信用”从建立到稳固之间,最脆弱的那一截咽喉。
东宫之内,李云潜召见了洪四庠。
“洪总管,”他不动声色地为老太监斟上一杯茶,“若父皇此刻清醒,可会准我动用北库兵符?”
洪四庠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眼皮微微一垂,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老奴只知护佑李氏龙脉,不论玉玺在谁手中。”
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却已是再清晰不过的拒绝。
话音未落,一名角楼的巡更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声音尖利:“殿下!西城水门闸口突然关闭,所有运煤船只全部滞留河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萍萍的密信也送到了案头。
信上只有一句话:漕帮已切断京师所有燃煤水路,寒冬将至,此举意在瘫痪全城。
李云潜霍然起身,在殿中踱步良久。
先是金融,再是民生,一环扣一环,招招致命。
他猛地停住脚步,眼中寒光一闪。
“传令黑骑,即刻接管城南三大官营炭场,所有存煤收归内库!另,放出风声——明日午时,内库将在门前广场,公开拍卖‘第一期庆国铁器专卖权’!”
子时,清河别院。
杜十三娘疾步走进书房,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帮主,东宫要拍卖铁器专卖权!一旦让朝廷直接与那些大商会搭上线,我们多年来暗中用铁器交易掩护、囤积在湖广段的三十万石隐粮,即刻就会暴露!”
沈沧海正对着一方案台,缓缓研墨。
闻言,他只是轻笑了一声,提起笔,饱蘸墨汁,在一张空白的货单上写下一行字。
写完,他将货单小心折好,放入一个特制的油纸包中,递给杜十三娘。
“放一艘空船,从水门下游的暗口进去。船上什么都不用载,只载这张‘货单’,目的地——东宫膳房。”
他闭上双眼,靠在椅背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低声呢喃:“你想看账?我便送你一本……一本写着‘太子私购军炭,倒卖牟利’的死账。”
窗外,寒风呼啸。
一艘极小的乌篷船,如鬼魅般滑出暗湾,船头不点灯,船尾不划水,只凭着船夫对水流的精妙掌控,悄无声息地,向着远处那片沉沉黑暗中的皇城轮廓驶去。
黎明前的京都,无人知晓,一枚致命的棋子,已被悄然摆在了棋盘的中央。
内库衙门前的广场上,工人们正在连夜搭建拍卖用的高台,为明日那场史无前例的盛事做着最后的准备。
从江南远道而来的九大商会,京畿之地盘根错节的世家豪族,无数双眼睛正贪婪而热切地注视着这里,等待着一场即将开启的财富盛宴。
只是,无人知晓,这场盛宴的请柬背后,还藏着另一份截然不同的“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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