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最后的土豆

　　口粮的缩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每日两餐，几乎就是照得见影子的稀汤和掺着麸皮、干菜帮子的粗粝窝头。饥饿不再是胃里的灼烧，它变成了一种冰冷的、渗透骨髓的虚弱。人们走路打晃，说话有气无力，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这严寒和匮乏一点点抽走了。

　　孩子们最先撑不住，小脸蜡黄，颧骨凸出，整天蜷在炕上，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大人们则沉默地忍受着，将最后一点热量留给必要的劳作——清理积雪，维护那几台冻僵的拖拉机，以及，看护好那点仅存的、比性命还金贵的粮食。

　　仓库成了连队真正的核心，日夜有人持枪看守，进出登记严格到近乎苛刻。马永贵的脸瘦削得脱了形，眼窝深陷，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守着那几口装粮食的大缸，像守着命根子。

　　然而，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天清晨，负责看守后半夜的知青跌跌撞撞地跑来报告，声音带着哭腔：“支书！不好了！仓库……仓库墙角被掏了个洞！”

　　马永贵像被雷劈中，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向仓库。孙福海、李明宇等人也闻讯赶到。

　　仓库背阴面的墙角，紧挨着冻土的地方，被掏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明显的爪痕和牙印。洞口周围的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混杂着几种不同的动物脚印——有狼的，有狗的，甚至还有一些更细小的、分辨不清的痕迹。洞口的木板上，还挂着几缕灰白色的、带着冰碴的动物毛发。

　　“是……是它们合伙干的？！”王铁牛声音发颤。

　　孙福海蹲下身，用手电照着洞口里面，又捏起一点散落在地上的颗粒，放在指尖搓了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不是合伙，是抢。”他声音沙哑，“有东西先掏开了洞，想偷粮，引来了别的。看这脚印，狼来了，把先到的撵跑了，或者……吃了。”

　　他扒开洞口旁的浮雪，露出下面一小片被血浸透又冻硬的土地，以及几块被撕碎的、不知是什么小兽的皮毛。

　　“粮食呢？少了多少？”马永贵急声问，声音都在抖。

　　众人手忙脚乱地清理洞口，钻进去检查。所幸，洞口开在堆放杂物的角落，只挖穿了外层木板，离存放粮食的内层还有一段距离，粮食缸完好无损。

　　虚惊一场。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饥饿的野兽们，开始尝试联手，或者至少，被粮食吸引，聚集到了人类这最后的堡垒周围。仓库不再安全。

　　当天下午，马永贵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提前分发最后一批储备粮——一小袋土豆。那是留着应对最极端情况的最后希望。

　　土豆被一个个拿出来，个头小得可怜，还带着冻伤的黑斑。人们排着队，眼神死死盯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淀粉块茎，仿佛那是救命的仙丹。每户分到的，不过十来个，捧在手里，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鹿婉云领到自己和同屋女知青的那份，用衣襟小心翼翼地兜着，往回走。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麻木，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她加快脚步，仿佛捧着的是滚烫的火炭。

　　晚上，宿舍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烤土豆的焦香。每个人都小口小口地啃着那点来之不易的食物，连皮都舍不得浪费。没有人说话，只有牙齿咀嚼坚硬食物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吞咽声。这点热量，像一滴水落入干涸的沙漠，瞬间就被吸收殆尽，留下的，是更深的、对温暖的渴望和对未来的茫然。

　　李明宇把自己分到的一个小土豆掰了一半，硬塞给看起来更虚弱的王铁牛。王铁牛推辞不过，接过来，眼圈却红了，哑着嗓子说：“明宇……咱们……能熬到开春吗？”

　　李明宇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最后的土豆已经分完，接下来，还能吃什么？

　　夜深了，风声又紧了起来。鹿婉云躺在炕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小铃铛。她能听到宿舍外，负责巡逻的人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的、不知属于何种野兽的窸窣声响。

　　最后的希望，如同手中这小小的土豆，正在被寒冷和饥饿一点点吞噬。五连这座孤岛，还能在四面楚歌中，坚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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