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惊鸿一瞥

　　寒意未散的初春午后，一辆看似朴素的青帷马车停在了“惊鸿楼”前。

　　晏华裳扶着侍女的手下车，抬眸望向那方金字匾额。楼内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文人墨客的喝彩，这里是京城最负盛名的乐坊，也是她今日必须踏足之地。

　　她身着妃色织锦长裙，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素白斗篷，妆容清淡，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忧郁，完美符合一个因夫君病重而外出散心的亲王女眷形象。唯有垂在袖中的手，指尖微微收紧，泄露了她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璟王妃大驾光临，真是令惊鸿楼蓬荜生辉。”管事妈妈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态度恭敬，却不显谄媚。

　　晏华裳微微颔首，声音轻柔：“听闻云大家琴艺冠绝京城，特来聆听，以慰寂寥。”

　　她被引至二楼雅座，视野极佳，能看清台上的一切。片刻后，在一片翘首以盼中，一道素白身影抱琴而出。

　　云惊鸿。

　　她并未浓妆艳抹，只一身素净长裙，墨发如瀑，仅以一支玉簪松松绾住。容颜清丽绝俗，眉眼间却带着一种疏离的倦怠，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只是静静坐下，指尖轻拨，淙淙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晏华裳静静听着，这首曲子婉转缠绵，是时下流行的《春闺怨》。云惊鸿的琴技确实已臻化境，情感饱满，技艺精湛。但晏华裳的重生之魂，却从那完美的音律下，听出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压抑的金戈之气。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云惊鸿起身，微微福礼，目光平静无波，准备退下。

　　“云大家的琴音，果然名不虚传。”晏华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不知可否再奏一曲《折柳》？”

　　场内微微一静。

　　《折柳》本是前朝名曲，因其曲调暗含离乱之思，在本朝初立时曾被列为禁曲，虽后来禁令松弛，但在此等公开场合点奏，仍属敏感。更何况，晏华裳点的，并非原版《折柳》，而是她前世偶然得知的一个、只在少数前朝遗老中流传的变调版本！

　　云惊鸿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晏华裳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有一丝极快的惊疑。她抚琴的右手食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王妃……想听《折柳》？”云惊鸿的声音如同她的琴音，清越中带着一丝凉意。

　　“是，”晏华裳迎着她的目光，唇角噙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听闻此曲别有韵味，尤其……是那个不为人知的变调。”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片刻后，云惊鸿微微颔首：“王妃既有所请，惊鸿自当遵从。”

　　她重新坐下，玉指再抚琴弦。

　　这一次，流泻出的琴音与方才截然不同！初闻依旧是《折柳》的框架，婉转低回，但细听之下，某些转折处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铿锵与诡谲，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哀婉中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

　　楼内大多宾客只觉此曲与往常所闻略有不同，更为动人心魄，却说不出了所以然。唯有少数几个年老乐师面色微变，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晏华裳心中一定。就是它！这个变调，是她重生前，从那个濒死的前朝宫廷乐师口中得知的秘辛。云惊鸿果然能弹出，她的身份，绝不仅仅是乐坊头牌那么简单。

　　曲毕，满场寂静，随后才爆发出更为热烈的掌声。

　　云惊鸿起身，并未多看众人，而是径直走向晏华裳的雅座，声音依旧清冷：“此曲耗神，不知可否请王妃移步内室，饮一杯清茶，容惊鸿稍作歇息？”

　　“求之不得。”晏华裳微笑应下。

　　内室陈设雅致，熏着淡淡的冷香，与楼外的浮华隔绝开来。

　　侍女奉上香茗后便被屏退。室内只剩下她们二人。

　　云惊鸿并未客套，直接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王妃从何处得知此变调？”

　　晏华裳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枚半旧的、雕刻着奇异云纹的羊脂玉佩。玉佩本身不算极品，但那云纹的勾勒方式，却是一种早已失传的前朝内府秘技。这是她重生醒来后，在自己妆奁底层发现的，原主母亲留下的遗物，或许与原主那扑朔迷离的身世有关。此刻，正好用来投石问路。

　　云惊鸿的目光触及那玉佩，瞳孔骤然一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猛地抬头看向晏华裳，眼神复杂无比，充满了震惊、疑惑，以及一丝……希冀？

　　“你……”

　　“云大家不必惊疑，”晏华裳端起茶盏，轻轻拂去浮沫，语气平静无波，“我并非你的敌人。或许，我们可以是朋友。”

　　她放下茶盏，目光澄澈而坚定地看向云惊鸿：“我需要京城的人脉，需要一双能看清迷雾的眼睛，需要一些……不那么容易得到的消息。作为回报，我或许能提供一些……你感兴趣的东西，或者，一个摆脱现状的机会。”

　　她没有把话说尽，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云惊鸿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柔弱的外表下，看穿那颗深藏的、与她此刻姿态截然不同的灵魂。

　　眼前的女子，哪里像外界传闻中那个冲喜的、无依无靠的庶女？她点出禁曲变调，拿出前朝信物，开口便是直指核心的合作……

　　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喧嚣都仿佛远去。

　　云惊鸿眼底的惊涛骇浪渐渐平复，重新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多了些别的东西。她缓缓执起茶壶，为晏华裳已然半空的杯盏续上清亮的茶汤，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却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王妃这个朋友，惊鸿……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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