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星图下的对峙

　　陆离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古井，在空旷死寂的废殿中激起层层冰冷的回响。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牢牢锁在青瑶脸上，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惊惶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你，到底是谁？”

　　五个字，重若千钧。

　　青瑶背靠着冰冷刻痕的石台，肋下和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方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险。然而此刻，面对陆离这直指核心的质问，那点皮肉之苦反而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他救了她，但绝非出于善意。那眼神里的审视与探究，远比刚才那影煞刺客的杀意更让她心悸。他在怀疑，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的目的，怀疑她今夜出现在此的动机。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在她脑中碰撞。承认？绝无可能。“影傀”的身份一旦暴露，等待她的立刻就是组织冷酷无情的清理，甚至可能牵连她苦苦追寻的身世线索。否认？在陆离这样的锦衣卫镇抚使面前，苍白无力的否认只会加重嫌疑，甚至可能引来即刻的雷霆手段。

　　她不能慌，更不能乱。

　　青瑶的身体微微颤抖，仿佛还未从连环惊变中回过神来，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她抬起那双氤氲着水汽、写满惊惧与茫然的眸子，迎向陆离冰冷的视线，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与颤抖：

　　“陆……陆大人？奴婢……奴婢是乾清宫尚义沈青瑶啊……”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方才……方才多谢大人救命之恩！那，那戴面具的恶人是谁？为何要杀奴婢？”

　　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受惊过度、侥幸逃生的小宫女形象，将问题抛了回去，试图转移焦点。同时，她借着身体微侧，用手捂住肩上伤口的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怀中那本册子和牛皮星图更紧地按了按，确保它们不会滑落。

　　陆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表演，那双眼睛里的冷光没有丝毫动摇。他向前踏了一步，玄色的靴子踩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中却如同擂鼓，敲在青瑶心上。

　　“沈青瑶。”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听不出信还是不信。“乾清宫尚义，深夜不在宫中值守，为何会出现在这早已封禁的司天监废墟？又为何，会引得‘影煞’的顶尖杀手亲自出手？”

　　他果然认识那个刺客的组织！“影煞”……青瑶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刻入心底。

　　“奴婢……奴婢不知什么‘影煞’……”青瑶眼圈泛红，泪水恰到好处地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更添几分凄楚与真实，“奴婢前日在太庙受惊，昨夜又得莫名警告，心中实在难安。听闻……听闻这禁苑荒废多年，偶有高人隐居，或懂些驱邪避凶的法子……奴婢实在是害怕极了，才……才斗胆偷偷前来，想求个平安符什么的……没想到，刚进来不久，就，就遇到了那恶人……”

　　她编造了一个看似合理，实则漏洞百出的理由。将动机归结于小女儿家的迷信与恐惧，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无知而莽撞的受害者。这是弱势者最好的保护色。

　　陆离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嘲讽的弧度，转瞬即逝。“求平安符，求到这前朝司天监的‘观星副殿’来了？还恰巧，触动了这里的机关，拿到了不该拿的东西？”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紧紧捂着的胸口。

　　青瑶心中剧震！他不仅知道这里是司天监废墟，甚至精准地说出了“观星副殿”，而且……他知道这里有东西！他知道她拿到了东西！

　　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和引她来此的玄衣男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不是，他为何如此了解此地？如果是，他此刻的质问，又是演的哪一出？

　　无数疑问如同乱麻缠绕，但她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愈发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机关？东西？奴婢不明白……奴婢只是看那个石匣古怪，碰了一下，它就自己弹开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啊大人！”她矢口否认，眼神纯然又无辜。

　　“空空如也？”陆离终于又向前踏了一步，距离她仅三步之遥。这个距离，他身上的煞气与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让青瑶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握刀的那只，而是空着的左手，指向她怀中的位置，“那你怀中，所藏何物？”

　　空气瞬间凝滞。

　　青瑶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看见了！或者，他根本就是感知到了！

　　逃？在他的刀下，她没有任何机会。

　　承认？交出东西？那她今夜冒险前来，刚刚触碰到秘密边缘的努力，将全部付诸东流。而且，交出之后，陆离会如何处置她？一个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且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棋子，下场可想而知。

　　进退维谷，绝境再现！

　　就在青瑶几乎要被这股压力碾碎，准备殊死一搏之际，陆离却突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逼人的杀气却稍稍收敛了几分。

　　“太庙磷粉变色，值守太监灭口，西苑‘流矢’惊魂……沈尚义，你入宫不过短短时日，所遇之风波，倒是比许多在宫中沉浮半生之人，还要精彩得多。”

　　他没有继续逼迫她交出东西，而是提起了这一连串的事件。

　　青瑶心中一动，隐约把握到了什么。他是在提醒她，她早已身处漩涡中心？还是在暗示，这些事件背后，有着更深的联系？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抖，声音低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奴婢……奴婢也不知为何会卷入这许多是非……只想本分当差，苟全性命罢了。屡次遇险，若非侥幸，若非……得像陆大人这般贵人偶尔垂怜，只怕早已尸骨无存。”她将“偶尔垂怜”四个字，咬得微不可查地重了一丝。

　　她在提醒他，他之前的“偶尔”援手。无论是西苑箭局前的警告，还是今夜的关键一刀。

　　陆离沉默了片刻，目光如冰棱，在她苍白而精致的脸庞上刮过。他似乎也在权衡。这个女子，比他预想的更要机敏，也更难掌控。她身上迷雾重重，却又似乎蕴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价值。

　　“侥幸？”他冷哼一声，“在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真正的侥幸。你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运气。”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她肩头的血迹，以及她即便狼狈却依旧挺直的脊梁，“你可知，‘影煞’为何要杀你？”

　　“奴婢不知。”青瑶老实回答，这也是她最大的疑惑。

　　“因为你碍了某些人的路，或者……你触碰了某些他们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陆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太庙一案，你表现得太过了。有些人，不喜欢看到变数。”

　　“是……曹督主？”青瑶下意识地问。曹谨行的阴鸷与狠辣，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陆离却摇了摇头，眼神深邃：“东厂？曹谨行或许想利用你，但未必会立刻杀你。‘影煞’……他们的来历，比东厂更古老，更神秘。他们行事，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更不在乎这是不是皇宫内苑。”

　　比东厂更古老，更神秘？青瑶心中凛然。这“影煞”难道与前朝司天监，与那“暗香阁”也有关系？还是独立于这一切之外的第三方势力？

　　“他们这次失手，绝不会罢休。”陆离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你如今，已是众矢之的。”

　　青瑶抬起头，眼中适时地流露出绝望与哀求：“求陆大人指点迷津！奴婢……奴婢该如何是好？”她知道，陆离既然说了这么多，绝不会只是为了吓唬她。他必然有所图。

　　陆离看着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那情绪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交出你怀中之物。”他再次提出了这个要求，但这次，语气不再是纯粹的逼迫，而是带着一种谈判的意味，“或许，本官可以给你一条生路。”

　　终于图穷匕见。

　　青瑶的心脏紧紧揪起。交出用命换来的、可能关乎她解毒和身世的秘密，换取一个锦衣卫头子口中虚无缥缈的“生路”？这交易，她如何敢信？

　　但她有选择吗？硬抗下去，陆离有一万种方法让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片废墟里，然后拿走他想要的一切。

　　她需要时间，需要筹码。

　　青瑶咬了咬下唇，仿佛内心经历了极大的挣扎，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奴婢……奴婢可以交出东西……但，但求大人告知，为何……为何屡次相助奴婢？那西苑之前的警告，可是大人所传？今夜……大人又为何会恰好在此？”

　　她必须弄清楚他的立场和目的。这决定着她接下来的每一步，甚至决定着她的生死。

　　陆离似乎早就料到她会由此一问。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了一眼大殿顶部破损处露出的、那片被枯枝分割的狭窄夜空。月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本官行事，何需向你解释？”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倨傲与冷漠，但顿了顿，却又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只需知道，在某些时候，你的‘活着’，比‘死了’，对一些人更有价值。”

　　对一些人更有价值？

　　这句话，如同冰锥，刺破了青瑶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果然，无论是之前的警告，还是今晚的救援，都并非出于怜悯或正义，而是源于某种她尚不清楚的“价值”考量。

　　是“先生”吗？陆离是“先生”的人，所以他要确保她这枚棋子暂时安全？但如果是“先生”，他直接命令她交出东西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说……陆离口中的“一些人”，并非指“先生”？

　　迷雾似乎更浓了。

　　“至于今夜……”陆离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眼神锐利如刀，“本官为何在此，你不如问问，引你来此的那个人。”

　　青瑶瞳孔微缩！他果然知道是有人引她来的！他甚至可能知道那玄衣男子的存在！

　　他是在暗示，他与那玄衣男子并非一体？还是说，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试探？

　　信息太少，她无法判断。

　　但此刻，她已经没有更多讨价还价的资本。再拖延下去，若引来巡夜侍卫，或者那“影煞”杀手去而复返，情况只会更糟。

　　青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她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从怀中取出了那本非纸非绢的薄册子，以及那张折叠的牛皮星图。她没有去动那截“引魂香”，这是她隐藏的、或许能在未来发挥奇效的底牌。

　　她将册子和星图，颤抖着递向陆离。

　　“奴婢……奴婢所得，唯有此二物。还请大人……信守承诺。”她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不甘与恐惧。

　　陆离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两样东西上，尤其是在那本册子的封面的诡异符号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伸出手，并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拿起了那张牛皮星图，展开。

　　当看到星图上标注的、那些与现行星象迥异的星辰轨迹，以及那个“浔阳，落云山庄”的字样时，他握着星图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

　　虽然他掩饰得极好，但一直紧盯着他反应的青瑶，还是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异常！

　　他认识这幅星图！或者，他认识“落云山庄”这个地方！

　　这个发现，让青瑶心中掀起了比刚才更大的波澜。陆离，锦衣卫镇抚使，竟然可能与她模糊记忆中的身世有关？！

　　陆离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将星图随手卷起，塞入自己怀中，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他才接过那本薄册子，粗略地翻看了几页。当看到里面关于“药傀”、“星力”、“移魂”等惊世骇俗的内容时，他眉头微蹙，但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他合上册子，看向青瑶，眼神依旧冰冷，但之前那股迫人的杀气，却已消散大半。

　　“东西，我收下了。”他淡淡道，“今夜之事，出了这座殿门，你最好忘得一干二净。对任何人，都不准提起，包括……引你来此之人。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奴婢明白！奴婢今夜从未离开过住所！”青瑶连忙保证，心中却是一松。至少，暂时看来，他不会杀自己灭口了。

　　“至于你的生路……”陆离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继续当好你的御前尚义。陛下对你，颇为关注。曹谨行和于谦，也在看着你。好好利用你的‘价值’，或许能让你在接下来的风波中，多活几日。”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敷衍，但又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是要她继续在皇帝、东厂和文官集团之间周旋，借力打力？

　　“那……‘影煞’……”青瑶最担心的，还是那个神出鬼没的杀手组织。

　　“‘影煞’之事，本官自有计较。”陆离打断了她，显然不打算多谈，“你近期谨慎些，尽量不要单独行动。”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冷硬，“若遇无法解决之危，可去北镇抚司后巷的‘济世堂’药铺，寻一个姓吴的郎中。”

　　这算是……给了她一个紧急联络点？这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监视？

　　青瑶来不及细想，只能再次低头：“谢大人。”

　　陆离不再多言，将册子也收入怀中，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他转身，步履无声，如同来时一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废殿之内，再次只剩下青瑶一人，以及那尊诡异的雕像、空了的石匣，还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陆离的冰冷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

　　她脱力般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石台，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了内衫。与陆离的这番交锋，耗尽了她的心力，比应对那影煞杀手更加惊险。

　　她失去了刚刚到手的册子和星图，那是关乎她性命和身世的重大损失。但……她活下来了。而且，并非全无收获。

　　她知道了“影煞”这个组织的存在，知道了陆离与那玄衣男子可能并非一体，知道了陆离似乎对“落云山庄”有所反应，得到了一个可能的联络点，更重要的是……她怀中，还藏着那截未曾暴露的“引魂香”。

　　陆离拿走了册子和星图，但他并不知道“引魂香”的存在。这，或许是她绝地翻盘的关键！

　　她挣扎着站起身，忍着伤口的疼痛，快速清理掉自己留下的痕迹，尤其是那几滴落在地上的鲜血。然后，她不敢再做停留，沿着原路，小心翼翼地退出观星副殿，穿过荒芜的废墟，挤过那道狭窄的墙缝，重新回到了禁苑之外。

　　回头望了一眼那堵如同巨兽脊背般的玄黑色高墙，青瑶心中没有半分轻松。今夜的经历，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灵魂。她触摸到了冰山一角，却也引来了更深的黑暗与觊觎。

　　前朝司天监的秘术，“影煞”的追杀，陆离莫测的态度，玄衣男子的引导，“先生”的控制……这一切，如同一个个巨大的漩涡，而她，正被裹挟在中心，身不由己。

　　她握紧了袖中那截冰冷的“引魂香”。

　　实力！她需要更快地提升实力！需要尽快破解“引魂香”的用法，需要从那本册子被夺走前惊鸿一瞥的内容中，找到提升太阴星力汲取速度的方法，更需要……弄清楚陆离、玄衣男子、“先生”以及那“落云山庄”之间，究竟有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

　　东方天际，已经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黑夜即将过去，但青瑶知道，属于她的黎明，还远未到来。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发髻，抹去眼角残存的泪痕，重新戴好那副恭顺谨慎的面具，向着乾清宫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她的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单薄而坚韧。

　　刚刚踏入乾清宫范围，还未来得及回到自己的小院，一个面生的小太监却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青瑶尚义，您可回来了！孙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方才来传话，说贵妃娘娘晨起有些不适，听闻尚义心思灵巧，想请尚义过去说说话，解解闷。”

　　孙贵妃？

　　青瑶的脚步微微一滞。这位备受圣宠、在皇后与诸多妃嫔中地位超然的贵妃，为何会突然召见她这个小小的尚义？

　　是巧合，还是……新的风波，已然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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