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收银台的“漏洞”

　　李姐那看似热情实则审视的“关照”，如同这后厨里无处不在的油腻水汽，黏附在我工作的每一个缝隙里。几天下来，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沉默、勤恳、因过往“失败”而显得格外顺从的新人形象。我包揽了越来越多的杂活：倒垃圾、刷厕所、清理最顽固的灶台油垢、在午市高峰像救火队员一样被李姐呼来喝去。她脸上的笑容逐渐褪去了最初的夸张，多了几分理所当然的使唤意味。

　　我像一头套上了犁轭的老牛，低头劳作，不言不语。但我的眼睛和耳朵，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从未停止过扫描和分析。

　　李姐负责的收银台，成了我观察的重点。几天下来，她那些小动作的规律，我已经摸清了七八分。她并非每次都贪墨，那样太蠢。她选择的对象很有讲究：要么是行色匆匆、提着公文包不耐烦的白领，要么是眼神不太好、数钱慢吞吞的老人，要么是带着吵闹孩子、无暇细看的母亲。金额也控制得很小，多是几毛钱，最多一块两块的“找零疏忽”。在忙碌的午市，人声鼎沸，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这点微小的“误差”被完美地掩盖在整体的喧嚣和现金流动中。

　　她做得很隐蔽，速度极快。收到现金，有时迅速塞进围裙口袋；找零时，手指在钱箱和口袋之间有个极快的、不易察觉的切换。若顾客发现，她便立刻堆起歉意的笑容：“哎呦你看我这脑子，忙晕了忙晕了，不好意思啊！”若没发现，那点零钱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她的私囊。

　　我甚至能大致估算出，她通过这种方式，一天能额外捞取二三十元。钱不多，但日积月累，在这个底层打工圈里，也算是一笔不小的灰色收入。更重要的是，这种行为代表了她对这个岗位、对店长权威的某种轻视和钻营。

　　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像一个最合格的旁观者，默默地看着。我知道，贸然揭发，只会让我这个新人成为众矢之的，李姐完全可以反咬一口，店长也未必会为了这点“小事”彻底清查，最终很可能不了了之，而我则将彻底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落脚点。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店长自己起疑，并且无法轻易忽略的契机。

　　这天下午，临近晚市开始前的准备时段。店里没有客人，只有我和李姐在。店长坐在柜台后面，皱着眉头核对上午的流水账单和现金。这是他每天例行的工作。

　　我正拿着拖把，在距离收银台不远不近的地方擦拭着地板。我能感觉到李姐虽然在一旁整理着一次性餐具，但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瞟向店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店长的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跳跃，眉头越皱越紧。他反复核对着几张手写的点菜单和收银机打印出的流水单。

　　“不对啊……”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店里很清晰，“这金额怎么老是对不上一点？虽然不多，但几乎天天都有……”

　　李姐整理餐具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用更大的声响掩盖过去，嘴上说着：“哎呀，店长，这忙起来的时候，难免有点差错嘛。可能是我打单子打错了，也可能是系统偶尔抽风呢？”

　　她试图将问题归咎于忙碌的失误或系统的偶然故障。

　　店长没说话，只是继续核对着，脸色不太好看。这点差额虽然小，但像鞋子里的一粒沙子，让人不舒服。

　　我知道，时机到了。

　　我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拖着地，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拖把一下一下，在有节奏的水声中，我像是无意间，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店长听到的音量，自言自语般地嘀咕了一句，语气带着点新人的困惑：

　　“咦，说起来……昨天下午人多的时候，我好像也看到收银机屏幕卡了一下，数字跳得有点慢……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我的话没有任何指向性，没有提李姐，没有提现金，只是描述了一个可能存在的“系统现象”。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但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店长心里漾开了涟漪。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我：“卡了一下？什么时候？”

　　我停下拖地，直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被店长突然问话的些微慌乱和努力回忆的神情：“就……就昨天午市刚过，人还挺多那阵子？我也记不太清了，可能是我看花眼了……”

　　我故意说得模糊，不确定，将一个“可能性”抛了出去。

　　店长的目光又转向那台老旧的收银机，眼神里充满了怀疑。系统卡顿，可能导致单子没打上，或者金额录入错误，这确实是一个合理的、比“人为失误”更值得警惕的解释。因为“人为失误”无法根除，而“系统问题”是可以核查和解决的。

　　李姐在一旁，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她立刻接口，语气带着点夸张的附和：“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昨天下午好像是有点卡！我还以为是我按得太快了！”她试图将我的“无意发现”揽过去，变成她已知的情况，以消除店长对她的疑虑。

　　但已经晚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店长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台收银机，又看了一眼李姐，然后合上了账本。“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能感觉到，那平淡下面，已经起了波澜。

　　我重新低下头，继续我的拖地工作，仿佛刚才那句“无心之言”只是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李姐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整理餐具的动作不再那么流畅。

　　接下来的几天，我注意到店长出现在收银台附近的时间明显增多了。他有时会看似随意地站在旁边，观察李姐的操作；有时会在李姐离开收银台时，亲自去翻看一下流水单和现金。他甚至找了个借口，说要把旧机器里的数据导出来备份，在电脑前鼓捣了很久。

　　李姐显然也察觉到了这种无形的压力。她的小动作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我和店长视线可及的范围内，她变得异常“规范”和“准确”。找零时慢了一些，清点现金时更加仔细。她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使唤神情也淡了些，偶尔看向我的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她可能不确定我那句话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她肯定能感觉到，自从我这个“老实”的新人来之后，店长对收银台的关注度提高了，她那个隐秘的财路受到了威胁。

　　而我，依旧是我。那个沉默、勤快、对谁都带着点谦卑笑容的张三。我依旧包揽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对李姐偶尔的指令依旧迅速响应。仿佛收银台的风波，与我毫无关系。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看似无意的低语，是我在泥泞中，悄悄探出的第一根触角，一次精准而无声的敲打。

　　我没有直接攻击李姐，我只是在合适的时机，将一个“合理”的怀疑，引导到了店长的面前。借刀杀人，甚至不需要刀，只需要一句恰到好处的“提醒”。

　　这远比正面冲突要有效，也安全得多。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微型权力博弈中，我利用的是信息差和对人性的洞察。李姐的贪婪和店长对财务的敏感，都是我利用的工具。

　　晚市开始，新的忙碌降临。热浪、油烟、嘈杂的人声再次充斥着小店。我穿梭其中，洗不完的碗，拖不完的地，应对着李姐看似恢复常态、实则暗藏审视的指派。

　　在传递一碗红油翻滚的麻辣烫给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男人时，我眼角的余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扫过他碗里的食材：大量的豆制品（土，滞重），配了过多的辛辣调料（火，焦躁），却少见绿色的蔬菜（木，生机）。土重火燥，木气衰微……困顿压抑，周转不灵……

　　那该死的“食卦”本能又试图冒头。

　　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灼热而油腻的空气，强行将那股推演的冲动压回心底深处。

　　现在还不是时候。

　　观察，隐忍，积蓄。

　　像一条潜伏在浑浊水底的鱼，耐心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潮汐。

　　收银台的“漏洞”只是开始。李姐的刁难，也不会就此结束。

　　但我已经证明，即使是在这最底层的方寸之地，我也有能力，用我的方式，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微小的、喘息的空间。

　　而这，仅仅是我在这凡尘炼狱中，学习生存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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