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饥饿的猫耳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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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摧毁敌军“幽灵炮群”的胜利喜悦,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头,激起的涟漪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被现实的巨浪无情地吞没了。

  战争,不会因为你一次小小的胜利就网开一面。它更像一头贪婪的巨兽,在你筋疲力尽的时候,会用更残酷的方式,来考验你的极限。

  对于方俊和他的侦察班来说,这个考验的名字,叫作“饥饿”。

  敌人的报复,来得比预想中更猛烈。从第四天开始,越军就像疯了一样,调集了所有能用的炮火,对我军前沿阵地,特别是通往各个突出部的后勤补给线,进行了近乎疯狂的、不间断的炮火封锁。

  炮弹,像不要钱的冰雹,日夜不停地在这片丘陵地带呼啸、爆炸。碗口粗的树木,被拦腰炸断;坚硬的岩石,被炸成一堆碎末。原本还算隐蔽的山间小路,被炸得千疮百孔,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死亡通道。

  方俊所在的营前沿观察所,位于整个防御体系最突出、最靠前的位置,自然也成了敌人重点“照顾”的对象。

  “轰——”

  又一发105毫米榴弹,在距离观察所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炸响。剧烈的爆炸,震得整个猫耳洞都在簌簌地往下掉土。方俊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头盔扶正,抹了一把脸上掉下来的泥土,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慌,只剩下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猫耳洞,是战争中最伟大的发明,也是最无奈的产物。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炮火和冷枪,战士们在山坡的反斜面,挖出一个个只能容纳几个人的狭小洞穴。洞口狭小,形似猫耳,故而得名。

  这里,就是方俊他们七个侦察兵,在这场绞肉机般的战争中,唯一的“家”。

  这个“家”,阴暗、潮湿、狭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汗臭味、火药味,以及……动植物腐败的酸味。

  “班长……还有水吗?”

  洞穴最里面,传来再富虚弱的声音。他的嘴唇干裂得像开的土地,眼窝深陷,整个人看上去,比刚来时瘦了一大圈。

  方俊拿起身边那个军用水壶,晃了晃,里面发出了空荡荡的声响。他把水壶倒过来,用力地甩了几下,几滴浑浊的、带着汗咸味的液体,滴落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这是最后一滴水了。

  他把空水壶扔到一边,喉咙里像着了火一样,火辣辣地疼。

  断粮,已经超过三十个小时。

  断水,也已经整整一天了。

  最后的半袋压缩饼干,在昨天中午就已经吃完。现在,他们所有的“粮食”,就是洞穴角落里,一个装着饼干碎末的帆布袋。那都是平时吃饼干时,掉下来的渣滓。饿到极致的时候,就用手指,捏上一点,放进嘴里,像品尝山珍海味一样,慢慢地、细细地咂摸着那点可怜的咸味和淀粉的甘甜。

  “他娘的!”老马,那个在福建前线打过多年宣传单的老兵,此刻也忍不住骂出声来,“这帮猴子,是想活活把咱们困死在这儿啊!老子当年在海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都没像现在这么憋屈过!”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饥饿,像一条无形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身上,贪婪地吸食着他们的力气,侵蚀着他们的意志。

  起初,是胃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绞痛。后来,连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让人头晕眼花的虚弱。每个人的肚子,都在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着,在这死寂的猫耳洞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折磨人。

  战士们躺在潮湿的地上,一动不动,尽力保存着身体里最后一点能量。就连平时最爱开玩笑的“柱子”,此刻也蔫得像霜打的茄子,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洞顶。

  方俊知道,情况已经到了最危险的边缘。

  体力下降,反应就会变慢,观察的精度就会降低。更可怕的是,饥饿会摧毁人的精神。一旦精神垮了,那比任何炮弹都致命。

  作为班长,他必须做点什么。

  “都别跟死鱼一样躺着!”他强撑着坐起来,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都给我起来!检查装备!枪膛里但凡有一点泥,都给我擦干净了!”

  战士们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没人动弹。

  “怎么?都他娘的聋了?”方俊的火气上来了,一把抓起离他最近的再富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想死吗?你想等敌人摸上来的时候,连拉枪栓的力气都没有吗?你想让你的爹娘,收到一张写着‘胆小鬼’的阵亡通知书吗!”

  “胆小鬼”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再富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挣脱方俊的手,默默地拿起自己的枪,开始分解擦拭。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挣扎着坐了起来。

  “咔哒、咔哒”的拉栓声,再次在猫耳洞里响起。这冰冷的、属于钢铁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战士们那涣散的意志,重新凝聚了起来。

  方俊看着重新忙碌起来的战友们,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可他自己的胃,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他扶着洞壁,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起了上海家里,妈妈做的红烧肉,那肥而不腻的口感,那甜中带咸的酱香……他又想起了在陕北,李秀莲从怀里掏出的那个还带着体温的、烤得焦黄的土豆……

  这些念头,像魔鬼一样,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爬到观察口,拿起望远镜,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对面的阵地上。

  这是他的职责。

  他是这个班的班长,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可以倒下,但绝不能在兄弟们面前,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弱。

  ……

  与此同时,在后方的三营炮兵阵地上。

  王卫国端着一盆“猪食“,“哗啦”一下倒进临时搭建的炉灶上的那个巨大的军用大铁锅里。他心不在焉地搅动着手里的那把锅铲,眼睛却朝着前沿阵地的方向,一个劲儿地踮脚张望。

  他的心里,像长了草一样,慌得厉害。

  炊事班,是最先知道前线补给线被切断消息的单位之一。

  今天一早,负责往前线补给的两个运输兵,一瘸一拐地回来了。一个人胳膊上中了弹片,另一个,空着手,粮食全丢在了半路上——他们遭到了炮火的覆盖射击,九死一生才跑了回来。

  “他娘的!送不上来!根本送不上来!”运输兵班长,一个黑脸的汉子,把头盔狠狠地砸在地上,眼睛通红,“那条路,现在就是鬼门关!谁去谁死!”

  整个炊事班,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王卫国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粮食送不上来?那……那战士们吃什么?方俊他们前沿指挥所已经断粮三天了,他们吃什么?

  他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方俊那张白净的、一饿就发青的脸。他想起在刚下连对的时候,有一次紧急拉练,方俊低血糖,差点晕倒在半路上,是自己,把藏在兜里的半块馒头,塞进了他嘴里,才让他缓了过来。

  那小子,最不经饿了!

  现在,他已经在前沿饿了快三天三夜了!

  王卫国坐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又疼又闷。他找到炊事班长老钱,急吼吼地问:“班长,咱……咱就没别的办法了?”

  老钱正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瘩的川字。

  “办法?能有什么办法?”他吐出一口浓烟,没好气地说,“除非咱们炊事班的,都会飞!现在只能等,等工兵把路抢修出来,等团里重新组织火力,把敌人的炮火压下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王卫国急了。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老钱也火了,把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扔,“你以为老子不急?前线饿肚子的,都是咱们的亲兄弟!可急有什么用?急就能把饭送上去了?这是打仗!不是你家后院过家家!都给老子老实待着!这是命令!”

  王卫国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蹲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不行。

  不能等。

  再等下去,方俊会死的。侦察班的那些弟兄们都会死的。

  一个念头,像一颗疯狂的种子,在他心里,不可遏制地生根、发芽。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炮兵阵地,投向了不远处……那片在战争爆发前,还炊烟袅袅的越南村寨。

  那里,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村民,早就跑光了。

  但是……他记得,前几天路过的时候,他好像看见过,在村寨后面那片向阳的山坡上,种着一片……绿油油的地瓜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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