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夜下的红土地

　　夜，像一块巨大而又潮湿的黑布，严严实实地蒙住了整个战场。

　　白天的炮火喧嚣，暂时归于沉寂。只有偶尔几声零星的冷枪，从远方传来，像夜枭不祥的啼叫，更衬得这夜色，诡异而又森冷。

　　王卫国躺在炊事班简陋的地铺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两支军队在打仗。

　　一支军队，穿着印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装，一个个表情严肃，在他耳边反复地、严厉地念叨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

　　而另一支军队，光着膀子，浑身肌肉，为首的那个，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正急得满头大汗，挥舞着拳头咆哮：“放你娘的屁！纪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兄弟都要饿死了，你还在这儿跟我他妈的念经？！”

　　“那是敌占区！村民早就跑光了！地瓜留在地里，咱们不挖，过两天也得让炮弹给犁烂了！那叫合理利用战争资源，不叫偷！”

　　“再说了，俺又不是为了自己吃！俺是为了前线的兄弟！是为了俺们营的兵王！是为了……方俊！”

　　一想到方俊那张可能已经饿得发绿的脸，王卫国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百爪挠心。

　　他猛地从地铺上坐了起来。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他下定了决心。他想起来自己带方俊在村里偷西瓜那一幕，那颗在陕北黄土坡上就野惯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此刻彻底占了上风。

　　他悄悄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摸到墙角，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两只最大号的麻袋，又揣上了一把工兵铲。他像一只狸猫，借着夜色的掩护，灵巧地避开了流动哨，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炮兵阵地的警戒范围。

　　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发烫的脸上，让他那颗狂跳的心，稍微冷静了一些。

　　这是他当兵以来，第一次，干这种严重违反纪律的事。

　　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的手心，全是汗。每踩断一根枯枝，发出一点声响，都让他心惊肉跳，下意识地趴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

　　他一边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一边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王卫国啊王卫国，你小子连死都不怕，还怕个球？大不了，就是给个他妈的处分，再写个几千字的检讨！检讨，找方俊那小子去帮我写！这事儿是为他干的，他得出这份力！对，就这么定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那点负罪感，顿时减轻了不少，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那个越南村寨，离炮兵阵地并不远，也就一两公里的山路。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村口时，一股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整个村子，已经在连日的炮火中，变成了一片断壁残垣。倒塌的茅草屋，烧得只剩下漆黑框架的断壁黑墙，还有被弹片削断的芭蕉树……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幅幅沉默而又狰狞的剪影。

　　王卫国不敢在村子里多待，他绕过废墟，径直朝着记忆中那片种着地瓜的山坡摸去。

　　果然！

　　当他爬上那片向阳的山坡时，一股狂喜，瞬间涌上了心头！

　　月光下，一片绿油油的地瓜藤，顽强地覆盖着红色的土地，长势喜人。虽然有几处被炮弹炸出了大坑，但大部分都完好无损。

　　“菩萨保佑！”

　　王卫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扔下麻袋，抽出工兵铲，就迫不及待地开干了。

　　他不敢用手电，只能借着朦胧的月光，辨认着地瓜藤的根茎。他干这活儿是把好手，在陕北插队的时候，没少干。只见他找准位置，工兵铲“噗”的一声插进松软的红土地，往上一撬，再用手一扒拉，一窝大小不一、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就被刨了出来。

　　“好家伙！个儿还不小！”

　　王卫国喜出望外，也顾不上擦掉上面的泥土，捡起来就往麻袋里扔。

　　这片红土地，似乎也知道他是来“救命”的，对他格外慷慨。几乎每一铲下去，都有不小的收获。他越干越起劲，越干越兴奋，脑子里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炮制这些宝贝了。

　　嗯，一半煮了，给兄弟们当主食，管饱！另一半，切成片，烤着吃！烤得外焦里嫩，撒上点盐，那味道……啧啧，肯定比压缩饼干好吃一百倍！方俊那小子，最喜欢吃烤地瓜了，当年在知青点，俺们就没少为这事儿挨村长骂……

　　他一边挖，一边美滋滋地想着。完全沉浸在丰收的喜悦和对兄弟们饱餐一顿的幻想中。

　　紧张、恐惧、纪律……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就像一个在自家地里劳作的、最淳朴的庄稼汉，只想着用自己的汗水，为家人换来一顿饱饭。

　　很快，两只大麻袋，就被他装得满满当当，撑得像两只怀孕的母猪。

　　王卫国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满意足地抹了一把汗。他估摸着，这两袋地瓜，怎么着也得有百十来斤，省着点吃，够观察所那七个兄弟，撑上好几天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先是扛起一袋，试了试分量，然后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力，猛地一哈腰，硬是把两袋加起来超过一百斤的地瓜，都扛上了自己那并不算魁梧的肩膀！

　　“起！”

　　他低吼一声，双腿的肌肉奋起，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

　　沉重的麻袋，压得他脊背弯成了弓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可他的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他觉得，自己扛着的，不是地瓜。

　　是兄弟们的命。

　　是方俊的命。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营地的方向，艰难地挪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在红土地上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尊负重前行的悲壮雕塑。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树林里，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悄无声息地对准了他。

　　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真正的危险，并不来自敌人的枪口，而是来自……自己人的手电筒。

　　就在他扛着地瓜，马上就要进入阵地警戒范围，心里那块大石头即将落地的时候，两道刺眼的光柱，突然从前方的树林里射了出来，死死地定在了他的脸上！

　　“站住！口令！”

　　一声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喝问，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王卫国浇了个透心凉。

　　是夜间巡逻队！

　　王卫国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就想跑，可肩上那百十斤的重量，让他连转个身都困难。

　　“放下东西！举起手来！”

　　对方的声音，愈发严厉。甚至还传来了拉动枪栓的“咔哒”声。

　　王卫国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肩上那两袋比他自己性命还重要的地瓜，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举起了那双沾满了红土地的、勤劳而又“罪恶”的手。

　　“别……别开枪……”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俺……俺是炊事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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