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灯起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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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衢州驿馆的烛火在风里打了个旋儿,将《御金总论》的批注映得忽明忽暗。

  辛弃疾握笔的手悬在半空,墨迹未干的民为兵本四字正随着窗外的江声轻轻发颤——那声音不是战鼓的沉雄,不是号角的凄厉,倒像谁家的陶碗撞着青石,带着几分暖,几分软。

  大人!

  窗纸被拍得簌簌响,李铁头的粗嗓门裹着夜露撞进来。

  这汉子是归心祠击鼓那日第一个抡起冬瓜当鼓的卖菜阿叔,此刻甲衣没系,腰间还挂着半截没啃完的炊饼,庐州...庐州城破了!

  金狗的马队过了巢县,正往含山杀!

  辛弃疾的笔掉在案上。

  他霍然起身,腰间玉剑撞在桌角,发出清越的鸣响。

  李铁头的话还在涌:可奇了!

  沿江百里的百姓自发扎了义勇营,草棚子从采石矶排到当涂,旗子上全绣着字!

  小的亲眼见,有个白头发的老丈举着木牌喊愿随辛公死战,喉咙都哑了!

  月光漫进窗来,照见辛弃疾攥紧剑柄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剑鞘上的云纹被握得发烫,却迟迟未出鞘。

  他闭目,金手指的灼痛顺着血脉窜上太阳穴——星火图在脑海里翻涌,两浙、江东、福建七州的微光不再是散碎的萤火,每一点都裹着心音:我儿若在,定要他回江南灶膛里的粥凉了,等阿爹打完仗热乎。

  此非我召。他睁开眼,声音轻得像落在剑脊上的月光,乃民自归。

  次日辰时,江州城门还笼在晨雾里。

  范如玉掀开车帘时,先触到的是静默。

  江岸足有里许长的人墙,举着锄头的、背着粮袋的、攥着柴斧的,全静立如松。

  最前排的刘十八跪在青石板上,旧皮甲的护心镜擦得锃亮,柴斧的刃口新磨过,泛着冷光。

  三百乡兵跟着他叩首,额头碰在地上的闷响连成一片。

  刘十八,你这是做什么?辛弃疾下了马,却不伸手相扶。

  求辛公带我们去庐州!刘十八的粗嗓子带着破音,我阿娘埋在庐州城外的乱葬岗,我妹子被金狗抓去时才十四岁——他突然哽住,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我们不求官,不求赏,只求杀到庐州城下,把亲人们的骨头背回来!

  人群里腾起声浪。

  卖豆腐的王二举着磨盘喊:我家在巢县有十亩水田!梳总角的小娃举着瓦片跳:我阿爹去年死在濠州,我要替他杀三个金狗!连裹着小脚的老妇都拄着拐杖往前挪:我给你们烙炊饼,顿顿管饱!

  辛弃疾望着这潮水般的声浪,喉结动了动。

  他蹲下身,指尖触到刘十八甲衣上的补丁——是范如玉去年教军属们缝的同心结针法。若我无令,尔等还去否?

  刘十八叩得额头渗血,辛公不令,我们自去!

  庐州有我亲族,江南有我祖坟——此战为家,非为官!

  江风卷着声浪扑来,吹得辛弃疾的青衫猎猎作响。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发涩。他伸手虚扶,既为家,便随我登城。

  江州城楼的战鼓被拆了。

  范如玉站在城堞边,看夫婿亲手将三丈长绳系在雉堞上。这是民愿台。辛弃疾的声音混着风,每支义军刻名于木牌,系于此绳。

  刻什么?

  为父,为母,为妻,为子——但说真心话。

  老木匠陈阿公第一个颤巍巍上前。

  他的刻刀在木牌上抖得厉害,陈二狗,余杭人,为妻儿归几个字歪歪扭扭,却深深刻进木里。我那口子和俩娃,去年跟着逃荒队没了。他抹了把脸,刻这牌,就当...就当他们在看我。

  十五岁的李小禾挤进来,木牌上的字却写得端端正正:李小禾,婺州人,替父还愿。他红着眼眶说:我阿爹临死前抓着我手,说小禾,等有天能打回去,替爹给爷爷上柱香

  范如玉摸着腰间的绣囊,里面装着红丝线。

  她取了针线,在城堞下支起案板,将各村的名字绣上白绸。

  针脚细密如网,每面旗的角上都缝了朵极小的——那是归正营的暗记,从前线传回的信里说,这是金营里南人互相辨认的暗号。

  夫人,灯匠老郑求见。

  老郑的背驼得像张弓,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全是未完工的灯。听说要设民愿台,老朽连夜赶了千盏灯。他掀开篮布,竹骨白绢的灯坯子整整齐齐码着,松脂灯芯,烧得久。

  外糊白绢,上书字——照得见路,也照得见心。

  范如玉接过一盏灯,指尖触到灯骨上的毛刺。老丈这手,怕是熬了三夜?

  老郑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老朽小时候在汴梁,每年上元灯节,朱雀大街的灯海能照得月亮失色。他枯瘦的手抚过灯面,后来金人破城,灯全烧了。

  可灯灭了,灯匠还在;灯匠没了,灯谱还在。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按在胸口,指缝里渗出暗红,这千盏灯...是最后一批。

  吾光虽尽,灯不灭。

  范如玉的手一抖。

  她扶住老郑,见他眼底的光正在消散,像一截燃尽的灯芯。老丈放心。她将最后一盏灯轻轻放在民愿台首,此光不为战,而为归。

  暮色漫上城楼时,第一盏灯被点燃了。

  松脂芯子炸响,字在白绢上晕开暖黄的光。

  百姓们从怀里摸出火折子,一盏、两盏、十盏...江岸的夜突然亮了,像撒了把星星。

  老郑的徒弟举着灯哭:师父说,灯要连成线,线要汇成河,河要流回北方。

  辛弃疾独坐民愿台前,望着这星河。

  他的金手指灼痛如沸,星火图在脑海里疯涨——江南七州的微光不再是点,连成了线;线不再是线,汇成了河;河不再是河,竟化作一条巨龙的轮廓!

  龙目在江州,龙尾扫过闽粤,鳞甲间的光与江岸的灯海交相辉映。

  原来,山河本有魂。他的声音哑了,只待人唤其名。

  夜风骤起。

  第一盏心灯离了台,摇摇晃晃飘向江心。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像一群引路的灵,往北方去了。

  此时的临安城,枢密院值房的烛火正亮得刺眼。

  陈与义攥着刚送到的塘报,墨迹未干的江州聚众逾万百姓私制字旗几个字刺得他眉心发疼。

  他提起笔,笔尖在煽惑乡民四字上顿了顿,最终重重落下:辛某虽废,余党...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混着若有若无的童谣:鼓不在木,在人心上;灯不在油,在归乡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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